“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也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树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绝不会是孙宾。”
“为什么?”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道,“他的运气为什么会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道:“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葛停香又接道,“否则他只怕也已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千山?”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像并不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
“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一些的。”
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长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却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木叶已凋,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是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着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他好像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子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着,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扇门能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察,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看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理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着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要换薄的,愈薄愈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么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会撞痛身子了,也不必再费这么大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
“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
“谁敢暗算萧堂主?”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呵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一睡着,就睡得像死人一样。”
“只可惜你看来并不像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元气。”
萧少英盯着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尔失手一两次的。”
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
葛新道:“都一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
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
葛新道:“但是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
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了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是牙齿打战的声音。
“床底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一声惊呼。
是女人声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仅年轻,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虽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很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一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子,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子外,也像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一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也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了。”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棉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在身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嚅道,“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的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一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一个。”
萧少英又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娥,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翠娥居然拉住了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成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太不识相。”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门闩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愈厚愈好。”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
这句话是葛停香说的。
萧少英一走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病的确很重,而且很不讲理的。”
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像是你自己说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过血,所以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了相当的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事,可是……”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一个人若是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会做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瞥余晖,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且也已到了相当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作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
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心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