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像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像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绝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已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像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付吗?”
伙计们一个个全都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
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八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人。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地吞了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像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他好像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说道:“形容一个人烂醉如泥,这一个泥字,说的并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作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下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管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
萧少英立刻摇头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想来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来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是谁提起张板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板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噼噼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全都已踉跄退下,两边脸都已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躺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地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找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绝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地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地笑道:“可是在我眼里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菜,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就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醒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绝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
老板娘抛个了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专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起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双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子上。
萧少英捧起这双手,就像是条嗅到鱼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像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却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
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
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茶。
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像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单调平淡,就好像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的?”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
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数到三,你们若还不滚下楼去,就立刻全都要变成死人!”
老板娘的脸色又变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着她。
“一!”
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却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着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她见过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杀人凶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却从来没有人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
老板娘倒抽了口凉气,已听见这人冷冷地说出了第二个字。
“二!”
胆小的伙计,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
一个轻衫少年已从外面绕过去,绕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发着光。
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入幕之宾并不容易。
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着向这灰衣人抛了个媚笑,吃吃地笑着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觉,却想找死,难道我长得很难看?”
她长得当然不难看,她只希望这灰衣人能看着她,好让那少年一刀砍下他脑袋来。
灰衣人果然在看着她。
刀光一闪,轻衫少年的刀已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突然反手一个肘拳撞出去。
楼上每个人立刻全都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轻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脖子上,只可惜刀锋还没有够着部位,他自己的人已被撞得飞了出去,“砰”地,撞在墙上,再倒下,软成了一摊泥。
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小虫,是泥。
小虫是活的,泥才是死的。
灰衣人还是在冷冷地看着老板娘。
他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巧妙变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种用处。
——杀人!
“三”字已经快说出来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却还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错。”
老板娘跺了跺脚,道:“好,走就走!”
她的确想走了,谁知就在这时,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人。
一个本来已绝对连动都不能动了的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老板娘又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那种迷药,本来是最有效的一种。
萧少英用两只手抱着头,喃喃道:“好厉害的蒙汗药,好像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种还凶,害得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道:“这种药你还有没有?”
老板娘脸色已发青,道:“你……你还想要?”
萧少英点头道:“我最喜欢喝里面加了蒙汗药的酒,你还有多少,我全要。”
老板娘突然转身,想逃下楼去。
只可惜她身子刚转过,萧少英已又笑嘻嘻站在她面前,道:“我说过你走不得的。”
老板娘吃吃道:“为……为什么?”
萧少英道:“你还没有陪我睡觉,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着他,一双眼睛又渐渐地眯了起来,嘴角又渐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声道:“楼下就有床,我们一起走。”
萧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夹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下楼,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全无表情。
萧少英也看了他几眼,道:“你好像真的不认得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可是别人要打死我的时候,你却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笑道:“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是我知道你这种人一定不喜欢听谢字。”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看着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从来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时也喝。”
萧少英道:“什么时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时候。”
萧少英问道:“现在你喝不喝?”
灰衣人道:“喝。”
萧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着将老板娘远远地抛了出去,就好像摔掉了只破麻袋。
灰衣人道:“你不要这女人陪你睡觉了?”
萧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女人干什么?”
夜凉如水,却美如酒。
在屋顶上仰起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摘来下酒。
萧少英和灰衣人,一个人抱一坛酒,坐在繁星下,屋顶上。
“要喝酒,换一个地方去喝吧。”
“为什么要换地方?”
“这地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顶上。”
萧少英大笑道:“好,好极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顶上喝过酒?”
萧少英笑道:“在棺材里我都喝过。”
灰衣人石板般的脸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你想不想试试?”
“想。”
“我们先在屋顶上喝半坛,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样?”
“好,好极了。”
半坛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两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却不容易。
萧少英的酒量实在不错,但无论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时候。
萧少英是人!
现在他眼睛已发直,舌头已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连一家都看不到?”
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萧少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要吃猪肉,也并不一定要到猪窝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萧少英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楼。”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不错,那里刚才还死了个人。”
刚点完头,忽然又摇头,道:“还是不行。”
灰衣人道:“为什么又不行呢?”
萧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一个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两个人既然可以用一张桌子喝酒,为什么不能坐在一口棺材里喝?”
萧少英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我们两个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老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摆着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木头,四面的棺材板都有一尺多厚。
看来这老板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情。
可是死人还没有摆进去。
店已打了烊,楼上却还亮着灯光,显然还有人在上面为死人穿寿衣。
萧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这么样一口棺材,也就心满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一定会有的。”
萧少英道:“为什么我一定会有?”
灰衣人道:“因为你有朋友。”
萧少英大笑,笑声刚发出,又立刻自己掩住了嘴:“现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喝酒,若被人发现了,岂非煞风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该赶快躺进去,赶快开始喝。”
萧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萧少英一条腿伸进了棺材,忽然又缩回来,笑道:“你是客人,我应该让你先进去。”
灰衣人道:“不客气,你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