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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公作美(1)

雨下得还不小。

看看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着的一副蓑衣笠帽子拿下来,笑道:“穿上了这件蓑衣,戴上了这顶笠帽,还有什么人认得出你们是谁?”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宜春,也宜冬,不但宜雨,也宜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

可是穿着蓑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畔有个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着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

华华凤道:“大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已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就也得受点委屈。”

顾道人不说话了,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

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是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峰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人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绝不能冒一点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像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像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像女贼了,只不过像是个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栖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绝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个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偏偏却要躲在这种要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像离人的愁绪一样,割也割不断的。

新买的蓑衣和笠帽,好像并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湿透,脚上更满是泥泞。

上了山之后,泥更多,路更难走,风吹在身上,已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刚才吃的那几个蛋,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觉得又冷,又饿,又累,但却也只有忍受着。

因为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好不容易才爬到山腰,华华凤才总算停下来,歇了歇气。

她也是个人,她当然也累了。

王飞忍不住问道:“到了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已压得很低,华华凤却还是板着脸,瞪了他一眼。

这位声名赫赫的霹雳堂主人,居然也吓得不敢开口了。

就在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华凤立刻一挥手,窜入了道旁的树林,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着她窜进去,伏下来。

地上的泥又湿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因为脚步声已愈来愈近,终于到了他们面前。

从杂草中看出去,只见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樵翁,摇摇晃晃地从山上走下来,一只手拿着把破伞,一只手提着个酒葫芦。

看来他已经喝得太多了,连路也走不稳,嘴里还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像还准备到山下去打酒。

就因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以在这种天气里,还要下山去打酒。

一个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时,要他停下来不喝,实在比要馋猫不偷鱼吃更难。

——难道这老酒鬼也是青龙会的属下,花夜来的眼线?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惊蛇这种事,他们当然是不会做的。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这老酒鬼走下山坡,渐渐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了。

王飞才忍不住道:“难道他……”

“嘘——”他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被华华凤打断。

绝不许开口,绝不许出声,若是惊动了花夜来,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气,爬在泥泞中,等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华华凤总算站了起来,打着手势,要他们接着往山上走。

这时他们不但脚上有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别人却居然还是连一点埋怨之色都没有,就连卢九爷这么样喜欢干净的人,都毫无怨言。

每个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来那女贼,为卢小云复仇,为段玉洗刷冤名,为大家出口气。

每个人都很信任华华凤,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凤凰,办案时果然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华华凤忽然又停下来,伏在树林里。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两间小木屋,里面还燃着灯。

——难道这就是花夜来的潜伏处?

大家伏在地上,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希望能赶快冲进木屋去,一下子将花夜来捉住。

华华凤却还是很沉得住气,看来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稳时,她绝不轻举妄动。

木屋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又等了很久,就像是等了一百年似的,华华凤才终于悄悄道:

“我一个人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将木屋围住,等到我招呼时,你们再闯进去。”

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身进去涉险?为什么不索性一起闯进去?

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听着。

华华凤身形已掠起,就像是道轻烟般,掠了过去。

这位七爪凤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见她在木屋外又听了听动静,才一脚踢开门,扑了进去。

这时大家也全都展动身形,围住了木屋。

每个人的身法都很快,每个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花夜来这次就算真是条狐狸,也是万万逃不了的了。

忽然间,木屋里“砰”的一声,华华凤在厉声大喝:“花夜来,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顾道人、王飞、乔老三,都已沉不住气了,已箭一样窜出去,闯入了木屋。

然后三个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华华凤。

木屋里又脏又乱,还带着一阵阵劣酒的臭气。

屋角堆着一堆柴,桌上点着盏破油灯。

华华凤正悠悠闲闲地坐在灯畔,用一块干布擦着头发上的雨水。

“花夜来呢?”

“不知道。”

王飞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

华华凤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党,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王飞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顾道人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说,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那是骗人的,完全都是骗人的。”

顾道人又怔住。

华华凤道:“我既不是七爪凤凰,也不是女捕头,我只不过是个专门喜欢抬杠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这些老江湖难道真的看不出?”

顾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呆子,是个白痴。

别人的感觉,当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乱转,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华华凤忽然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你们。”

“试探我们?”

华华凤道:“我总怀疑你们之中,就有一个是龙抬头老大,他才知道花夜来的下落,才知道我是骗人的,我这么样做,他心里当然有数,就算肯跟着我受这种冤枉罪,也一定难免会露出些破绽来,我就一定能看得出。”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看出来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来你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该疑心你们的。”

一个笑得这么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你是个大好人,你还能发得出脾气来么?

卢九也只有叹息一声,苦笑道:“现在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华华凤道:“只有一样了。”

她眨着眼睛,微笑着道:“现在大家最好是赶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小楼上的窗子还是开着的,灯却已灭了,雨已停了。

他们摇着原来坐出去的那条小船,又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段玉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华华凤偷偷地瞟着他,搭讪着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段玉还是板着脸,不开口。

华华凤道:“你猜他还在不在?”

段玉不猜。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

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然不是在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绝不会很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闩,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坐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丸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

这人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口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像土狗一样满地打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了?”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淡地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可是这件衣服……”

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

她瞪大了眼睛,瞪着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 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落着雨水,忽然响起了一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修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

华华凤笑不出来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谁?”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子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纵然杀错了一万个人,不能放走一个。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纵然杀错个把人,也是寻常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

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此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做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头做酒杯,盛满你的鲜血做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

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么会知道卢九杀错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也许已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卢小云竟没有死!

看见自己明明已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活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湖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了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绝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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