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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燃烧的大江(2)

他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的,但一句话未说完,忍不住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又发觉江风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气,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没有嗅到,却发现江水上游流下了一片黑腻腻的油光,将他们这艘小船和已将沉没的大船全都包围住了。

胡铁花的语声已被一阵急箭破空之声打断,只见火光一闪,一根火箭自远处射入了江心。

接着,“嘭”的一响,刹那之间,整条江水都似已被燃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洪炉。

楚留香他们的人和船转瞬间就已被火焰吞没。

水,热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流着汗。

他们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里并不是燃烧着的大江,只不过是个大浴池而已。

胡铁花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同样是水,但泡在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里不同,这正如同样是人,有的很聪明,有的却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闭着的,随口问:“谁是呆子?”

胡铁花道:“你是聪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了?”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却也没有法子不承认,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烧成了一把灰,哪里还有到这里来洗澡的福气。”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实说,那时我简直已吓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会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来还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还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胡铁花道:“是呀……那时我忘了你鼻子不灵,还在问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没有鼻子时,火已起来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会问你?”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铁花笑了,道:“你方才没有让我被烧死,只算是你倒霉,无论你救过我多少次,我还是一样要臭骂你的。”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又道:“这次你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我虽然没有嗅出那是什么味道,却看到了。”

胡铁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油。”

胡铁花道:“油?什么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以前听说过藏边一带,地下产有一种黑油,极易点燃,而且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我也觉得那味道有点油腥,但长江上怎么有那种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着道:“你无论将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还是可以燃着,但他们却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没有火,只要你有胆子往火里跳,就一定还是可以跳到水里去。”

胡铁花笑道:“若有人想烧死你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道:“但这些人能将藏边的黑油运到这里来,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见他们绝不是寻常人物,一定有组织、有力量、有财源,而且很有胆子。”

胡铁花道:“我们竟没有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许是丁枫,但他却绝不会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首脑是谁,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胡铁花皱着眉,沉吟着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就不惜将自己那条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来烧死我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早已说过,这必定是件很惊人的事。”

胡铁花道:“可是枯梅大师和高亚男,会不会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道:“绝不会。”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他们费了这么多力气,难道为的就是要将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接走?”

楚留香道:“嗯,也许——”

胡铁花道:“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有恶意,枯梅大师怎么会跟着他们走呢?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没有恶意,又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问完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似乎根本不想听楚留香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这地方叫“逍遥池”,是个公共浴室,价钱并不比单独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洗澡,却别有一种情调: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苏浙一带的男人们,无论贫富,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这里泡上一两个时辰。

浴池里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何况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是为了自己的享受,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谁也不愿理会别人,也不愿别人理会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边,还有两三个人在洗脚、搓背,另外有个人已泡得头晕,正在旁边的清水槽前冲洗。

这几个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留意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赤条条地相会,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名士高人,一脱光了,就和贩夫走卒全没有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很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脱光了,泡在水里的时候,才能够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还有许多大商人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谈生意,因为他们也发现彼此肉帛相见时,机诈之心就会少些。

那边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其中有个人楚留香仿佛觉得很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冲完了,一面拧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这人的两腿很细,很长,上身却很粗壮,肩也很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的轻功极高,所使的兵器分量却一定很重,显见也是位武林高手。

轻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时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楚留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泡在水池里观察别人的举动,分析别人的身份,猜测别人的来历,也是到这里来洗澡的许多种乐趣之一。

那长腿的人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神情很张皇,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一冲进来,就“扑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水花四溅,溅得胡铁花一头都是。

胡铁花瞪起眼睛,正想开口骂人,但一瞧见了这人,满面的怒容立刻变作了笑意,笑骂着道:“你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网,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想在这混水里摸几条鱼么?”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的‘快网’网了去。”

从外面冲进来的人,原来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刚刚还谈起过的“快网”张三。这人不但水性高,鱼烤得好,而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眼皮杂,交的朋友也多,对朋友当然也很够义气。

这人样样都好,只有一样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的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黄金白银、翡翠玛瑙,样样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他爱的只有珍珠。

他看到珍珠,就好像胡铁花看到好酒一样。

但现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却像是比看到珍珠还高兴,仰面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救苦救难王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

胡铁花笑骂道:“看你没头没脑的,莫非撞见鬼了么?”

“快网”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撞见鬼也许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还凶,我倒想瞧瞧。”

张三道:“你……”

他刚开口,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惊吵声。

那长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门,此刻突又退了回来。

只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道:“姑娘,这地方你来不得的。”

另一人道:“别人来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

声音又急又快,但却娇美清脆,竟像是个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着急道:“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进去?”

那少女道:“你说不能进去,我就偏要进去,非进去不可。”

她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以为本姑娘就不敢来了么?告诉你,你逃到森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阎罗王。”

胡铁花伸了伸舌头,失笑道:“这小姑娘倒真凶得紧……”

他瞟了张三一眼,就发现张三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忽然一头扎进又热又混的洗澡水里,竟再也不敢伸出头来。

胡铁花皱着眉笑道:“有我们在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脚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欢遇到有趣的人,外面这小姑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敢撞到这里面来。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愈吵愈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这人显见是被重重地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接着,外面就冲进两个人来。

赫然竟真的是两个女人。

谁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那长腿的人身子一缩,也跳入水里,蹲了下去。

只见这大胆的女人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美极了: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这么亮的星星。

她打扮得更特别,穿的是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一双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骤然一看,正活脱脱像是个刚从靶场射箭下来的王孙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这么美的男人?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仿佛吹弹得破,不笑时眼睛里也带着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都已看出这少女金冠上本来是镶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现在珍珠却已不见了。

珍珠到哪里去了呢?

“快网”张三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网”张三非但水性精纯,陆上的功夫也绝不弱,轻功和暗器都很有两下子,为什么会对这小姑娘如此害怕?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水池里每个男人都被她瞪过几眼,胡铁花已被她瞪得头皮发痒。

赤条条地泡在水池里,被一个小姑娘瞪着——

这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头脸已早红了,躲在红衣少女背后,仿佛不敢往外瞧,却又不时偷偷地往楚留香这边瞟一眼。

楚留香觉得有趣极了。

红衣少女忽然大声道:“方才有个和猴子一样的男人逃进来,你们瞧见了没有?”

水池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的。

红衣少女瞪着眼道:“你们只要说出来,我重重有赏,若是敢有隐瞒,可得小心些。”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姑娘说的可是个有点像猴子的人么?”

红衣少女道:“不错,你看到了?”

胡铁花悠然道:“若是这么样的人,我倒真见到了一个。”

水里的张三一颗心几乎已将从腔子里跳了出来,心里恨不得把胡铁花的嘴缝起来,叫他永远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知道胡铁花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过是想要张三吃些小苦头,把那毛病改一改。

那红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那人在哪里?你说,说出来有赏。”

胡铁花道:“赏什么?”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随手抛出了样东西,抛入水里,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锭黄澄澄的金子。

这小姑娘的出手倒一点也不小。

“能随手抛出锭黄金来的人,来头自然不小。”

楚留香觉得更有趣了。

胡铁花从水里捞起了那锭金子,像是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仔细瞧了瞧,才眉开眼笑地道:“多谢姑娘。”

红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里?”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么……”

他也知道这时浴池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每个人都带着一脸看不起他的神色。为了一锭金子就出卖朋友的人,毕竟还是惹人讨厌的。

但胡铁花还是不脸红,不着急,慢吞吞地伸出手来,往楚留香的鼻子上指了指,笑嘻嘻道:“人就在这里,姑娘难道没瞧见么?”

这句话说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白了,怒道:“你……你敢开我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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