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当然知道这几个心腹臣子的心思。
他是今天上午用过早膳见的乔引娣。当时只是天阴得很重,白毛风刮得正紧,雍正洗漱了,坐在案前批了几份奏章,觉得心里烦躁不安:不知是因窦尔登一伙抢劫了几船漕粮,漕运总督和山东巡抚两个人各自具折推诿责任;还是允自张家口又请允禩代递了折子,说身体不爽,想请旨回京调养……另外,御史孙嘉淦从云贵发回折子,去秋云南洱海几十处崩溃,请旨调拨库银修葺;岳钟麒从四川也有奏报,弹劾兵部尚书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十万石霉变粮食支应军需,天水绿营因伙食太差军士哗变,杀了管带逃亡山林,请旨查抄阿尔松阿,以其家财折变军费以慰军心……这些消息没有一条让雍正清目舒心的。他扯过孙嘉淦的奏折批道:
尔是御史固然,尔亦是钦差大臣在彼处,宁不为朝廷着想乎?自尔赴两广福建,动辄奏本即伸手要钱——即将此折本转给杨名时看:洱海糜烂,总督巡抚平素所为何事?汝二人可商一筹策,就地措款整修洱海,至于种粮,朕即着户部发往贵阳,不误春耕即是了。
还想往下写,觉得头有些晕疼,脖颈间有些发热,伸手摩挲,隐隐的淋巴有些隆起,雍正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朱笔,叫过高无庸问道:“贺孟 还没有来么?”
贺孟 是太医院的医正,雍正自从患了这无名热的症候,一直都是他来看脉,昨天下午派他去通州给废太子胤 看病,今早去传他进来给自己看,却还没回来。高无庸见雍正脸色不好,小心翼翼说道:“奴婢已经叫人快马去传他来。主子别着急,稍等一会子就来的……”雍正没言声,踱下御座便往外走。高无庸见他要出去,忙道:“我给主子取斗篷去,叫五哥过来侍候吧?”
“不用。”雍正一边说,已出了澹宁居。一股寒风立刻袭得他激灵一颤,见高无庸跟出来,因问道:“乔引娣现在哪里住?”高无庸指了指西北方向,说道:“在露华楼后方偏殿里。主子身子欠安,天又忒冷了的,不如奴才过去传她来见……”话未说完,雍正已是迈步,他只好在后跟着。
从澹宁居向西一箭之地再北踅就是露华楼,雍正一边走一边询问:“听说她不肯更衣?”
“是,她说那是十四爷赏她的,不愿替换。”
“吃饭呢?”
“吃。不过不多。”
“朕赐的点心呢?”
“回主子,也吃的,”高无庸道,“她说她想见见主子,有话说。”
雍正站住了脚,怅怅望着远处,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几个外省大臣刚刚从韵松轩弘时那里辞出来,见皇帝站在外头,以为他要见三阿哥弘时,忙都侧身跪了给他让道儿。雍正却没有理会,仿佛要驱尽心中郁气似的吁了一口气,踅身径往露华楼而来。
乔引娣住在露华楼后院专供太监住的“听传房”。她的身份不明,高无庸没法安置,想来想去,便寻了这么一个既是下人住的,又能随时传呼上去侍候的地方。加之这里宽敞,后边宫人出出入入也便于监视。说是“后院”,其实和露华楼最下一层通连着,因此雍正没走旁门,径由高无庸带着穿楼而过——从楼下须弥座西北,绕过几只烧得通红的大兽炭铜炉,转过一道砂西番莲带座儿屏风,便见一间空旷的大房子,仿佛客厅的样子。沿东一带是大玻璃窗,掩在露华楼的西北翘檐之下。这窗下放着几张竹藤春凳,执事太监平素就坐在这里听候传呼。东北角一个小门出去和外头太监住的排房超手游廊相通。后院的人进楼这是必经之地。乔引娣的床就摆在房子西南角,也是平常宫女用的板床。床头一个梳妆小柜,当屋一张八仙桌,桌下两只条凳,桌上放着茶壶碗具小匙等物,看去甚是零乱。雍正还是头一次进到下人们住的房子,乍从外边进来,也觉光线甚暗,只见一个女子穿着蜜合色棉裙,上身套着外发烧天马皮披肩,背朝外伏在八仙桌上用笔写着什么。几个宫女坐在春凳上,见是皇帝突然驾临,猝不及防唬得一齐起身,又忙伏地跪下。雍正见引娣专心致志地写着,似乎没发觉自己进来,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言声,自默默站在乔引娣身后。
“太像她了……”雍正怔怔地站着细细打量,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黝暗的光泽,侧身那纤弱的腰肢,微斜在桌上的肩头,带着娇憨的红晕的腮,甚至阵阵传过来的幽香都像是为自己上火刑架的那个小福。他眼前闪烁着小福被绑在柴山上的影子,那殷红的火苗舔着她的全身,舔着她清秀的面庞和飘散的黑发。小福痛苦地来回扭动着身躯,至死都没说一句话……雍正已经完全沉湎在回忆里,脸上似喜似悲,喃喃说道:“佛设所谓轮回之道,为什么不是她转世?对,是她转世的……”
引娣身子倏地一颤。她转过身来见是雍正,像是突然在路上见到一条蛇,身子一仄几乎摔倒了。她惊怔地后退一步,一手握笔站定了盯视着雍正,问道:“你,你要做什么?”高无庸在旁喝道:“贱蹄子,你这是跟皇上说话?”
“她刚来,不懂规矩。”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他的脸色有些忧郁,上前拈起那张纸笺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作俦?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谷万斛愁……
一色的钟王小楷,笔意笔神却都似允的字。雍正不禁叹息一声,问道:“这是你的诗?”
引娣是第二次见到雍正。上次见面时允刚刚黜掉王爵,带她进宫去看望弥留的十七皇姑,在皇姑的病榻前与雍正邂逅。当时雍正乍见她,吓得连退两步面白如纸,下来后她还好笑“皇帝老子怎么这德性?”她自幼学戏看戏,戏里的皇帝不是迷糊昏庸便是贪酒好色,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皇帝站在面前,一脸的倦容满是忧郁之色,怎么也和戏里的形象对不上。她胡思乱想着听雍正问话,只戒备地点了点头。
“写得不坏,”雍正攒着眉头,神情里带着嗟讶,“只是太过阴惨。李贺诗风,不是福寿之语。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愁绪?”乔引娣道:“皇上的意思,要作诗也强颜欢笑么?我由着命拨弄,生离死别来到这里,有什么‘欢乐之词’强捏得来?”
雍正不禁一笑,说道:“你是打定主意抬杠来了。谁说要你强颜欢笑来着?朕是问你,劝慰你嘛!听你的意思,舍不得离开十四爷?”
“是。”
“但他犯了国法。”
“我是他的人。”
“不!”雍正的语气沉重得像是自己也负荷加深了,喑哑的嗓音带着嘶嘎:“你是朝廷的人,不过分到他名下侍候而已。他是皇亲贵胄,娶妻纳妾都有制度的。”
“我是他的人。”引娣坚持道,“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心里。皇上你留我,我抗不过你,可我的心不是你的。要不是怕拖累十四爷,我早就死了。比如我不吃不喝,皇上你挡得了我死?”
在场所有宫女太监都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引娣的话不愠不火,字字言语安详,但口气间斩钉截铁毫不让步,他们几曾见过有人这样跟皇帝说话?但雍正却不生气,只是脸色看去更加忧郁苍白,许久才道:“你有这样的心么?啊……朕赏识这样的人……但你必须活着,你死了,朕就下旨处死老十四!”他觉得头很晕,惶惑地又看了一眼引娣,无言转身出去了……
雍正坐在允祥的鹿皮椅子里,良久,才意马心猿地说道:“老十三说什么?哦……难道朕不想兄弟同心么?就因为他们都不是‘等闲之辈’,朕才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啊!大家当年夺嫡逐鹿红了眼,圣祖爷选我这个没心当皇帝的当了皇帝,他们心里这口气消不下来呀。连隆科多也不明不白地上了他们的贼船,年羹尧都跃跃欲试想造乱——如今又弄什么‘整顿旗务’,这么锲而不舍,朕一味给他们念佛经,成么?”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从怀里取出一包药,灯下打开了,却是香灰一样的散剂。李卫忙从银瓶里倾出一杯水亲自端了站在旁边侍候,雍正苦笑着摇摇头,攒眉说道:“别的太医都不中用,贺孟 的药稍好些,又苦不堪言……”说着将药抖抖地倒进口,接过李卫递过的水连冲几口才咽尽了,撮着嘴唇又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衡臣和李卫不要当哑子,言者无罪嘛。”
“皇上说的那些,老奴才都是亲眼目击。”张廷玉干咳一声,捋了捋苍白稀疏的胡子说道,“闲下来替皇上想,皇上也真难为。李世民曾说过‘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当皇子办差时到现在,不是一直在受攻么?奴才以为,人主权柄不旁落,人臣所谓‘勇力’也就难以动其心;人主聪察警惕,‘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嗜欲’是天性中自带的,不在‘克己’上用力,就难免堕入小人迎合之术中去。”
雍正一边听,含笑点头道:“衡臣说的是,但朕有什么‘嗜欲’,不妨明言。”允祥和李卫满以为张廷玉要说引娣的事劝雍正远色,不料张廷玉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奶子,说道:“主上的嗜欲在于‘急于事功’。下头吃准了这一条,就来投主子所好。藩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来的,主上限令三年完库,先是一个湖广,虚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名方面大员罢职;山西诺敏假冒邀功,田文镜揭露两名封疆大吏死于非命。他们固然是咎由自取,朝廷给的功令期限太严也是原因。主上已经几次说‘不言祥瑞’,尚崇旷奏遵化凤凰翔集,鄂尔泰奏贵州都匀石芝丛生都没有发到邸报上。但据奴才看,私心以为主子还是盼着‘祥瑞’。鄂尔泰奏说古州一月之内七现‘卿云’,十三爷跟前这个刘统勋当时就在大理。调来北京,奴才问他‘卿云’是怎么个样子,刘统勋说兴许他眼里迷了沙子,他没看见过‘卿云’。浙江总督性桂奏说,湖州人王文隆家万蚕同织一幅瑞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明摆是假的嘛,还是宣布了。田文镜奏报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皇上还表彰了。可河南该荒欠还是荒欠。奴才的意思不是说报祥瑞的都不好,奴才说的是主子心里的‘嗜欲’往往就启动下头的投合。日子久了,就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他顿了一下,审慎地选择着句子,又道,“至于别的嗜欲……奴才是眼看着主子从小到大的,实在是不好酒也不贪色。外头传言什么乔引娣的事,奴才不敢信,也不愿信,但奴才也有一言,天子无私事,天子的‘私事’也和国事相连,说白了就是个国与家难分。是是非非,既然言者无罪,奴才也就放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