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欧)?”仿佛遭到重重一击,跪着的戈赖尼身子猛地仄了一下。由于索额图对他严密封锁,耿精忠、尚可喜入京的消息,他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戈赖尼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喃喃说道:“这是传闻……请博格德汗和两位王爷原谅。不过——”他的脸上又泛出血色来,“我提醒皇上,我强大的哥萨克在著名将领巴哈罗夫将军的统率下已经进驻阿穆尔地域,用你们中国来说,叫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话未说完,康熙“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下了御座,橐橐走了几步,指着戈赖尼说道:“你回去告诉米哈伊洛维奇,中国并无内乱,即或有,朕也自能平叛,不劳他万里之外操这份狂心!我华夏天朝,万国冕旒臣服之圣地,叫他早收妄想,安分守土!不然总有一天兵车相会,才知我大清天威难犯——凭你今日无礼,朕本当诛你首级以示惩戒,念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之古义,赦你不死——来!”
“喳!”魏东亭、狼瞫、穆子煦、素伦等一干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康熙招呼,炸雷般齐声应道。
“押他回驿馆,”康熙背对戈赖尼,拎冷吩咐道,“限明日午时前离开京师!哼,朕倒不信,这个巴哈罗夫,难道会比斯捷潘诺夫下场好些?”
一场唇枪舌剑的外交战结束了。康熙仍按捺不住自己愤慨的心情,不住用眼睃着殿内群臣,却是一语不发。
“万岁!”耿精忠实在受不了康熙这种压力沉重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罗刹国如此无礼,皇上何不发兵进剿?”
“朕也有难处啊!”康熙手指弹着茶碗盖,心不在焉地乜斜了尚可喜一眼,说道,“国家遭鳌拜乱政之害,元气未复,一时之间,筹兵筹饷都是难题。不能必操胜券,朕岂能轻易用兵?”
今天在乾清宫发生的这些事,尚可喜和耿精忠心里雪亮,处处都是在说“撤藩”。自南明永历帝死后。南方事实上已无仗可打,三藩王率几十万军队坐吃朝廷粮饷,北方外敌却无力抵御!尽管心里明白,耿、尚二人却不肯把话题引出来。尚可喜是没办法,他的兵权早被大少爷尚之信剥夺得干干净净;耿精忠抱定主意,看吴三桂的眼色行事——吴三桂的兵比他们二藩的总和还要多,凭什么他耿精忠要做选出头椽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康熙语意双关地笑道。见耿、尚二人装聋作哑,他心里不禁一阵上火,觉得不能一味地对他们示柔,目光如电扫了两个王爷一眼,笑道:“朕请三位藩王入京,原本为的就是共商这件外事。是三桂‘病’了,你们二位又不能全然做主。算来三藩实到一藩半,想起来真有意思,朕难道连罗刹这个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本想说“朕这里难道设了鸿门宴”,话到口边又改了。
“奴才临来前,曾派人往云南看三桂。”尚可喜苦笑着辩解道,“吴三桂确有目疾,年前又患疟疾,称病不朝。似乎并无别的心思。”
“不谈这些了吧!”康熙舒了一口气,“朕怎么扯到这上头了?朕的本意请不要误解,朕目前无意撤藩,即使撤藩也要光明正大。朝廷决不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自束发受教,便以诚待人——先诚意正心,而后能治国平天下嘛!三藩不负朕,朕是不会亏负你们的。你们也累了,就此跪安吧。”
第二天下午,康熙换了便装,来到坐落在绳匠胡同的刑部衙门,在签押房后的大客厅里悠闲地吃茶,等候会审傅宏烈的结果。四个一等侍卫魏东亭、狼瞫、穆子煦和犟驴子见他似乎心事重重,一个个鸦雀无声坐得笔直。
忽然,一个大个子武官匆匆进来,喘了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康熙对面的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向外望望,转脸对康熙说道:“喂,你们堂官什么时候下来——啊?是主上!”
“是图海啊!”康熙见他惊得面如土色,连下跪也忘记了,便笑道:“你这奴才不好生呆在九门提督府,钻到刑部衙门来做什么?”
图海这才忙不迭地跪下,额上豆大的汗珠已渗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刑部衙门正在会审傅宏烈——啊,奴才来瞧瞧吴正治……”
“你和吴正治是什么交情?怎么又扯到傅宏烈身上?”康熙见图海慌得结结巴巴,不觉好笑,“吴正治正在审傅宏烈,你掺和进来是怎么说?九门挺督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喳——奴才该死!吴六一生前说傅某乃是忠良之人。今日会审,臣有些按捺不住,前来寻吴正治打听消息……”说着便连连叩头。
“起来吧,站那边去!”康熙笑着揶揄道,“亏你还是将军出身,连一点急变之才都没有,你来吴正治法司衙门撞木钟,不怕朕治你的罪?”
“奴才与傅宏烈并无瓜葛,而且奴才不主张撤藩,政见也不同。”图海站起身来,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黝黑透紫的面庞颤动一下,躬身答道,“傅宏烈上书言政是为国家社稷。其言当,圣上取之;其言不当,圣上舍之。臣以为——”
“你不要讲了。”康熙截断了图海的话,“你到签押房传旨,朕要见傅宏烈。”
“啊?”图海大感意外,见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忙又答道,“喳!”
傅宏烈跟着图海进来了。他脚下钉着四十斤重的大镣,在寂静的院中哗啦哗啦响着,虽然步履蹒跚,脸上却像刚睡醒的孩子一样平静。刑部尚书吴正治和满汉侍郎、科道等一群官员因未奉诏进内,只在刑部天井院里向上叩了头,远远退到一旁,不安地注视着这座立刻变得至高无上的客厅。
“傅宏烈,”康熙捻着胸前的朝珠,对伏在地下的傅宏烈说道,“此时此地,你心里在想什么?”
“罪臣在想……”傅宏烈身上一颤,他完全没想到康熙会问这个,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康熙,答道,“此地自前明至今,一直是国家掌刑之地,由此向归宿走去,只有咫尺之遥。万千奸恶之徒在此伏法,亦有仁人志士在此蒙冤受辱……此时罪臣不意得觐见圣颜,一诉衷曲,臣虽死,快何如之!”
“尔有何衷曲可诉?”康熙变色说道,“尔不过一个小小知府,辄敢妄言国家大政,离间君臣和睦,还不是死有余辜!”这话声音虽然不高,透着极大压力,图海和魏东亭等人心里竟不禁起了一阵寒栗。
“圣上这话差了?”博宏烈横了心,抗声言道,目中炯炯生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却听傅宏烈大声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臣职在司牧!臣亲见吴三桂和尚可喜父子倒行逆施,横行不法,若缄口不言,明哲保身,则有欺君之罪;若直谏犯颜,又有妄言乱政之罪——是进则身死,退则心死,身死与心死孰佳?请求圣上明断!”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舍生取义”四个字闪电一样划过,划得他的心一阵疼痛:这样一个人物,竟迟至今日才发现!他沉思一下,提高了噪音朝外喊道:“吴正治,你进来!”吴正治“喳”地答应一声,三步两步跨进来,还没有跪稳便听康熙问道:“你们准备将傅宏烈如何处置?”
“腰斩!”吴正治币假思索应口答道。
“不能轻一点么?”
“回万岁的话,臣只能依律定罪。”吴正治说道,“恩自上出,减刑轻判应由皇上特典。”
“嗯。那就……弃市吧。”康熙仿佛在重压下吁了一口气,瞟一眼傅宏烈,又道,“你方才说得很好,朕成全你——不要怨朕狠心,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你还有什么话么?哦,你的老母、幼子,朕当关照户部着意抚恤……”康熙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傅宏烈。
“罪臣无话可言……”傅宏烈此刻听到老母、幼子,真比万箭钻心还要难过。他饱含着泪水,强压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伏地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颤声说道:“谢恩……”站起身来又向图海和吴正治各作了一个长揖,含泪笑道:“吴兄、图兄,兄弟就此别过了!”便提着大镣昂首向厅外走去。
“站住!”康熙突然起身断喝一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几步从厅中跨出,目光如电地盯着吴正治,一迭连声命道:“给他去刑!”说着脚步不停地走近傅宏烈,一边看着两个司道官员忙不迭地开锁去刑,一边抚着傅宏烈的肩头说道:“好!果然是肝胆照人,果然是烈烈丈夫!杀你这样的臣子,朕岂不成了桀纣之君?”
傅宏烈原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弄愣了,待明白过来,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仆身伏地号啕大哭。
“你先在北京住下。”康熙扶起傅宏烈,替他拍掉臂上尘埃,轻声说道,“你的朋友有不少在京供职,还有朱国治也已调来北京。你在他们家养养身体,有什么奏陈、建议,暂由图海代呈,朕要用你这块石头,叫你回广西做官,你可敢?”
“奴才有何不敢?”傅宏烈大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