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与你什么相干?”康熙拿起出门前丢在灯下的信,惊恐的心神似乎没有完全消尽,他的手有点微微发抖。但看过几行字之后,这种劫后余悸的反应就不见了,双眉锁得紧紧的,似乎在想什么事。魏东亭和小毛子不知信中说些什么,大气儿也不敢出,悄悄退立一旁,不时瞅康熙一眼。
“今晚是睡不着了,”康熙就着灯火烧了信,叹一口气,吩咐小毛子,“给朕预备纸笔来。”
诏书很快就草好了,康熙自己先看了一遍,递给魏东亭道:“你整日价想着弃武从文,此时朕也无人可与商议,你看看这份诏书可妥?”
魏东亭双手捧过读时,只见上面写道:
据索额图、熊赐履奏称,西安百姓叩阍,称莫洛、白清额清廉。朕思国家设大吏守令,皆为爱养百姓,抚绥地方,该督既有善政,前罪似可宽贷。着各罚俸半年、铸二级调京候用。白清额前有折请旨致仕养老,着毋庸议。左都御史钦差抚陕使明珠接诏后,速赴安徽,会同伍次友同来京师,前差撤销。钦此!
沉思良久方才说道:“莫洛、白清额清廉免罪,主子处置极当。明珠大人位居显赫,去安徽怕耸动地方,请主子深虑。”
“照常情,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康熙的目光在烛下闪烁,“据报说,耿精忠根本没回福建,竟绕道去了云南,情形说不定有变,伍先生身怀秘要,不能不派妥当人寻他回来。”
“秘要!”
“撤藩方略!”康熙脸上现出一丝不安,停了停又道,“你还不知道,伍先生一路讲学都是各府学教授照应接待,但自从离开凤阳后,再未与官府联络,朕着实为他但心。”
从康熙的脸色上,魏东亭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伍次友如落平西王手里,朝廷的撤藩计划就得全盘打乱!想了想,魏东亭打起精神安慰道:“主子不必过虑,伍先生生性疏旷,不肯受官府那套繁文缛礼,正在游山玩水也未可知,或者有病也是情理中事……即使不幸落人陷阱,像他那样高风亮节之士,岂肯卖主求生?”
“但愿如此……”康熙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当年在索额图府为朕授书,自己就曾说过‘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如若遇有逼、问、杀的威胁,朕也信伍先生不会低头,怕就怕……”他想说“汉人积性柔弱”,忽然想到魏东亭也是汉人,便截住了,转口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啊!”
“再说,”康熙已不是对魏东亭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京师纷纷流传的谣言……又是从何而起的呢?”正沉吟间,狼瞫匆匆进来禀道:“主子,那贼招了。”
“谁的主谋?”康熙急问道,“该不是吴三桂?”
“不是,”狼瞫忙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们称他为‘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现在何处,有多少人?”康熙听是如此巨案,心下骇然,面上却毫不动声色,目光如电闪了狼瞫一眼,朗声问道,“都招了么?”
“据该犯称,他们自云南来,共三十余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拨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驾,其余的已随姓朱的潜入北京,更细的情节他也不晓得了——他们三个是争功,今夜悄悄来的,说余下的人都在山上……”
“他们怎么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如何知道万岁行止,该犯并不知道。”
“再审!”
“回万岁的话,”狼瞫多少有点狼狈地答道,“他……已经咽气了。”
康熙看了一下魏东亭。魏东亭身子一躬,轻声说道:“万岁,今晚只来三人,已是如此险恶,还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来贼匪志在必得!奴才以为应立即启奏老佛爷,连夜返驾回京。不但五台山潜匪难以得逞,连京中奸徒也是会措手不及——打乱他们阵脚再办这大同府也不迟!”
“哪有这么急!”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纵声大笑,“现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胆小么?”说着向炕桌猛击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惧?五台山可以暂时不去,明日处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后,朕偏要顺道巡访一番。”
沙河堡为知府周云龙接风的筵宴设在当地最大的缙绅——做过一任同知的蔡亮道家里。这就是为了店老板讲的那件事了——河南几个贩马客从蒙古回来,被周云龙以调用军马为名,将二百匹马全部扣留。几个商人急得走投无路,四方打听,才知县太爷刘清源也是河南籍人氏。便联名递了公禀,请刘太爷从中斡旋通融。刘清源虽是好官,十分同情,无奈这周云龙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毫无办法。沙河堡的蔡亮道却和周太尊是省试同年,实在看不过眼,才出了这个主意:由他出面,请府、县尊同来沙河堡,商议了结此事。
康熙带着魏东亭和小毛子,与傅山一道来到蔡府,见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已在门口候着,见傅山到了,满面堆笑地打拱道:“青主先生倒来得早,府尊、县尊大约总得过了辰时才能到呢!”傅山忙还礼道:“虽说雪停了,这个天气,这路,还不知来不来呢!”
“来的,来的!派去催请的家人刚刚回来。”蔡亮道一边往里让傅山,一边问道:“这位公子——”
“哦,敝姓龙。”康熙忙道,“青主先生同店的过路香客。这事说来与我无干,只是这几位马客中有我的亲戚,只好也来走走。”
“只怕难说得下来。”蔡亮道将他们引到中堂,和四个贩马商见了,一边让座儿,一边拈须沉吟道,“这周云龙是晋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负无对,口舌又利索,后台又极硬,看去虽如谦逊君子,其实心底瓷实,我也只能勉尽薄力哟!”
他这样说,几个马客当时就着了急,一齐上来千请万托,说了一车的好话。康熙自扯了魏东亭和小毛子,在厅角拣了个座儿坐下,静观事态演变。
大约过了多半个时辰,外头传来了筛锣声,康熙听时,正是七声一节“××××——×××!”这是宣示,“军民人等——齐回避!”不禁微微一笑。满厅人众,连蔡亮道在内顿时都紧张起来,双手扎煞着转了一圈,对厅中众人拱手道:“诸位,太尊和县尊到了,咱们迎一迎吧!”这一提醒,四个马客,五六个土佬、乡绅并傅山纷然杂沓起身,随着蔡亮道拥出厅外。
“静云兄,久违了!”周云龙一脚跨进大门,一边拱手,一边呵呵笑道,“记得石家庄一别,忽忽悠悠已是三载——嗐哟!看你这头白发,真个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哟!哈哈哈……”说着,便拉着蔡亮道的手款步进厅。蔡亮道一边让着往里进,一边一一介绍,周云龙只点头微笑。跟在后头的刘清源清癯瘦削,也是满面笑容和蔡亮道寒暄。
康熙在厅角,用目光打量周云龙,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缀着白鹇补子,水晶顶子俯仰之间摇晃生光,面如冠玉,双眸炯炯,配着五绺美髯,气宇轩昂、雅俊。比较起来,刘清源反显得局促寒酸,眼睛近视得(目虚)着瞧人,一见就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康熙不由暗自叹道:“人不可以貌取,真是半点不假!”转脸瞧魏东亭时,魏东亭正用钦羡的目光注视着周云龙——他对周云龙的胡子发生了兴趣——小毛子却不甚在意,双目盯着席面,他已是挨次都尝过一口的了,只盘算怎样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
康熙噗哧一笑,正想说什么,周云龙由蔡亮道陪着已经转过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问道:“静云兄,这位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