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驴子回过神又扑了过来。刚好鳌拜转身,将一条二尺多长的辫子甩得风响。犟驴子顺手绰在手中,猛地一拉说道:“中堂朝天……”一语未终,自己竟凭空被摔出七八尺远,幸而是肩头着地,未曾受伤,坐起来骂道:“奶奶个熊,怎么弄的?”也顾不得弄明白是怎样摔的,红着眼大吼一声又扑了上来。
鳌拜见他无礼,将袍袖向他迎面一扫,早又把他摔出两丈开外。这一次跌得更重,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郝老四、赵逢春一怔之下,也被鳌拜袍袖扫到,都跌了个仰面朝天。穆子煦反应快,向后跳了一步,未被扫到,向鳌拜一拱手道:“领教了!”
鳌拜不答,闭着眼念道:
〖太极无始更无终,阴阳相济总相同。
走即粘来粘即走,空是色来色是空!
任他强敌多机变,焉能逃吾此圈中?〗
慢慢收了势,对康熙笑道:“不恭得很。”
康熙见他并未用拳掌击人,竟接连打倒了三个人,不禁大为惊奇,问道:“你打的什么拳,这等厉害?”鳌拜无言一笑,拱手道:“奴才还要去送遏必隆大人,不奉陪了。”竟自带着班布尔善去了。康熙涨红了脸,勉强笑道:“咱们还玩,朕的兴致好得很呢!”
“他虽不说,咱们也知道。”魏东亭道,“这叫‘沾衣十八跌’,挨着衣服便要摔倒。这全凭内功,它只能伤人,却打不死人。要是真的被他拳掌击中,也不过如此。”康熙见魏东亭识得鳌拜拳法套路,聊觉安慰,遂笑问道:“原来你也精于这套掌法么?”魏东亭笑道:“哪里说得上精,多少知道一点罢了,比起鳌中堂自然不及。不过他这掌法也并非登峰造极。史龙彪曾说过,太医院有个胡宫山对此极为精通。只要内功比他强,借力打力,他用沾衣十八跌,反会吃大亏。”当下众人又练了一会儿,终究难再挑起兴头来,康熙便命散了。
魏东亭一干人闷声不响回到住处。今日初试锋芒,穆子煦、郝老四兄弟大触霉头,心里很不痛快。
只有犟驴子不干不净地骂:“妈拉巴子,什么玩艺儿,横得太没边儿了!”穆子煦叹道:“老小子武功是不弱,眼下咱们弟兄远不是他的对手。”犟驴子撇嘴道:“我不信什么沾衣十八跌,他那是妖法,下回弄一桶屎来给他淋淋!”
正烦恼间,史龙彪一挑帘子走进来。他是长辈,众人见了都立起身来。魏东亭笑道:“今个没得彩头,愧对江东父老。”史龙彪细问了比试时的情况,沉吟道:“若论‘沾衣十八跌’这种武功并不是杀人功夫,只是内功如此之强,倒也不可掉以轻心。”明珠道:“魏大哥不是讲太医院姓胡的精通,咱们何不请他来教一教,学会了还怕他个什么?”魏东亭瞟了一眼明珠,道:“容易!那得多少年功夫?”
几个人正说个不了,老门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张公公来了!”魏东亭笑道:“这也值得慌成这样,快请进来!”老门子道:“他捧着圣旨呢!”
一句话说得魏东亭也慌了,忙吩咐:“开中门,快准备香案!”便匆匆出去迎接。
张万强直入中庭南面而立,展旨便读:“朕偶冒风寒,着魏东亭赉旨召太医院胡某入宫视疾!”魏东亭跪着不吭声,好半天,才勉强答道:“臣,领旨!”
公事办完,分宾主坐定。张万强才问:“足下接旨迟疑不定,是怎么了?”魏东亭笑道:“皇上召见太医乃是常事,如由我去,岂不令人生疑?”张万强笑道:“足下也是过虑。皇上因没记清胡某姓名,若认错了人,便要闹笑话了。自然是我与足下同去的了。”
魏东亭刚叫人看茶,张万强早起身说道:“不用了,怕上头等急了,咱们去吧!”说完便各自乘马而去。
魏东亭接旨时,屋里几位隔着风门听得明白,穆子煦疑惑道:“皇上方才还好好儿的,一刻工夫不到,怎的就‘冒了风寒’?”郝老四回笑道:“人有旦夕祸福么!”
明珠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这要怪你们几个引出个‘沾衣十八跌’,大约是跌出来的病。”
一句话正说到众人的心病上,都觉得没味儿。史龙彪见大家尴尬,便说:“胡宫山这人能行,早年在丰台我们印证过武功,虎臣还是从我这儿知道的呢!”
明珠没有武功,心眼子却比众人都多。他默坐片刻又道:“列位今日不吃败仗,就不会有这事儿了!不然为什么魏大哥答应得那么不爽快呢?”
这话几个人听了都不受用,郝老四便有心撩拨,笑问:“这话我便不明白了,方才魏大哥不是对那个没胡子的家伙说过了么?”
在座的除了明珠都留有胡子。明珠见他装憨儿骂自己,只是摇头:“那只是说得出的东西,只怕还有难说的东西在内里呢——你们不知我的这位表台,要论心思细密,咱们谁也没法比!”
郝老四笑道:“依你这二诸葛看,是个什么意思呐?”
明珠对他的揶揄似不在意,摇着扇子踱了几步,真地摆出仙风道骨的架势。犟驴子听他寒碜自己弟兄,本就窝火;又见这样子越发腻味,忍着气听明珠继续说道:“皇上的意思挑明了未必有好处。不过据我看,养咱们几个是要干大事的,现在眼看不成,能不着急么?”
“你说我们窝囊?”犟驴子到底忍不住了,“你有多少能耐,我看也只是摇尾巴的本事!”
“反正我一没脸朝天,二没嘴啃地,”明珠仍旧嬉皮笑脸,“比起你老兄,要算体面了!”
“你配和我比?你来你来!”犟驴子气得嘴唇乌青,一捋袖子要动手,却被穆子煦一把拉住,兀自骂道:“嫖婊子上嘉兴楼你本事大!”
“君子动口不动手!”明珠面不改色,指着史龙彪笑道,“你们要是能比下了史老伯,我明珠便服你们是真名士!不是我浪言,魏大哥不在,你们几个一齐上,未必能捞一招半式便宜呢!”
“嚯!这么厉害?要是我们赢了呢?”
“明珠甘认你说的‘摇尾巴货’;若是败了呢?”
“我们拜他为师!”
史龙彪先见他们抬杠,以为年轻人口角,只微笑不语,不料竟扯到自己身上,忙摇手笑道:“这是怎么说,你们说疯话,拉上老朽做什么?”
明珠一把拉过穆子煦道:“这位二兄是个忠厚人,不像有些人,一百只麻雀炒一碟儿——全是嘴。”他哈哈一笑又把话抹平了道,“兄弟口角,手心手背全是肉,屁股烂了也觉疼,你们几个就玩玩儿,好教人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嘛!”
他一顿夹七夹八、不凉不酸的话,似褒似贬似挖苦又似激将,说得连穆子煦也无法应付。良久,穆子煦才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明珠弟说到这份儿上,咱们就和老英雄比试一下,权当练功夫呗!”
“将军”将到这一步,史龙彪也是无可奈何,干笑一声道:“在下本不欲为人师,不过几位老弟如此爽快,倒合了我的胃口。少年人掌下留情了!”说完一个移星换位,不知什么身法,已至厅堂中央,金鸡独立、门户一架说道:“进招吧!”
犟驴子五指并成刀形,运力使了一个刀劈华山的架势向史龙彪的腰路横砍过来,掌锋凌厉,一开始便是杀手。堂中人无不暗惊,明珠也是一怔:方才在皇宫中他如此不济,怎的一霎功夫竟判若两人?
他却不知,关外大力擒拿手法与鳌拜的太极柔拳渊源截然不同。再加上并不知康熙要他们和鳌拜比试真意,心里存了怯意。此时对付史龙彪,他就不那么客气了。
史龙彪见犟驴子掌势凶猛,屹立不动,将右手运力一格,早格过一边去。犟驴子错开身子一闪将左掌顺势击向史龙彪后背,只听“噗”的一声,竟如击在革囊之上。不禁一愣,急忙向后跃了一步,虎视眈眈盯着史龙彪不语。穆子煦、郝老四见兄弟绝无取胜可能,将手一拱道:“我们兄弟三人共陪老先生玩玩。”
史龙彪微笑点头。三个人遂互相使个眼色,忽然大喝一声,双掌如雪花翻飞般舞动着。迅速攻过来,将近身时,却突然一齐收掌变招,双脚腾空,用头部从左中右三面猛向史龙彪胸肋间撞去。这是三兄弟一齐练就的绝招,当年关东四杰之一的东太岁就是这么被他们撞得吐血而死的。众人惊呼之间,史龙彪突然收势站定,三个人头直触两肋和前胸,竟发出金石之声!只一瞬间,史龙彪突然发招,双手齐举从右到左猛地一扫,三位好汉顿时趴倒在他脚前。
穆子煦三个这才真服了,翻身恭恭敬敬向史龙彪行拜师礼。史龙彪忙一一挽起道:“孟浪了!自己兄弟,何必如此认真!”明珠呵呵笑道:“若非我略施激将法,你们还得不了这便宜呢!”三人一笑都无话说。
良久,明珠又问道:“史大爷,初见您时,在西河沿卖艺,鉴梅姑娘坐麻饼的功夫叫什么名字?”史龙彪笑道:“这就是内功了,借敌之力攻敌之力,她的功力与这几位差不多,防身有余,应敌不足。”说到这里不禁神色黯然,叹道:“她在鳌拜府中,也不知过得如何?唉……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