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看了胤祥一眼,冷冷说道:“戴名世所著的《南山集》中有诋毁大清、怀念前明的妄语,《咏黑牡丹》中居然敢狂妄地嘲讽我朝:‘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前阅邸报,此人已在北京西市正法了。方苞给他这本书写了一篇序。看来,这个写序的方苞也是水多面少——难活啊!”胤禛停了一会儿又缓慢说道,“这个案子戏中有戏啊!方苞只能算有一些牵连,无大罪。其实是因他上帖子给藩台衙门,整倒了前任钱县令,得罪了这里的盐枭,这一下子被捅到老八那儿,才出了大事。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们这几天把事情料理一下,得赶紧回京!”“老八”指的是皇八子胤禩,在康熙的二十四个儿子里头,只有这个“八爷”最得人望,学问品貌不必说,是头一等的,那一份风流儒雅,宽厚仁爱,稳沉大度,朝里朝外连属国外臣,无人不景仰折服。太子胤礽为人仁懦疲软,康熙已经几次透出对他的不满。若真的因这事折腾垮台了,不但四阿哥胤禛,连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这几个被称为“太子党”的人也必定踩在这位“八爷”的脚下,这辈子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胤祥一向泼辣胆大,豪爽不羁,听了胤禛这番话,也禁不住脸色苍白。
“你也不用犯愁。”胤禛一笑说道,“车到山边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咱们这个太子爷,也太不争气,他要真的是一味柔弱,也还是可医之病。偏有时还躁急得不循规矩!比如上回,皇上为他调度军粮太慢,说了他几句,他就拿着平郡王纳尔苏出气,堂堂王爷,吃了他十鞭子,弄得皇上心里更不高兴。唉……”他吁了一口气,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这些事了。反正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一切回京再说吧。”
过了几大,胤禛和胤祥就起身北行。因要趁凉赶路,两个人都不想招摇,便各自骑了一匹马,扮成进京应试举子的模祥,身边只带了四贝勒府的管家高福儿,其余的人带着车马仪仗,遥随于后。行至第三日傍晚,远远看见一座庄子乌沉沉地横着。高福儿在马上用手指道:“前头就是江夏镇!”
胤祥原想着江夏是个大镇,必定人烟辐辏、店肆商埠俱全的。不想到了一看,却满不是那回事。好大一片的镇子,青堂瓦舍间绿树婆婆,蔚蔚茵茵十分壮观。高福儿进镇转了半日,出来拍手叹道:“二位爷!当初小人在这里跑过单帮,想不到十几年工夫,这镇子就变得认不得了。如今竟没有一家店铺,都成了刘八女家的住宅!连个住处也寻不来!请二位爷示下,咱们是不是到东边十里庙去歇息?”
“刘八女!”胤祥陡地想起在桐城瓜棚底下张五哥说的,不禁一怔。他竟有这么大的家产,占了这么大个镇子做宅院!光是迁走原来的店铺,这得多少银子?见胤禛沉吟不语,胤祥便道:“四哥,既是殷实人家,必定乐善好施。我看咱们今晚就求借一宿也不打紧!”胤禛在马上颠了一日,早觉浑身困乏,也不想再跑,便盼咐高福儿道:“咱们这一大群人求宿岂不招人厌烦。你到后头,寻着咱们的人,你就随他们一道儿去十里庙打尖。我和你十三爷进镇子投宿,明天你来接,别的人在李家寨会齐一块走。我是骑不得马了,你叫他们买一乘竹椅凉轿。我到李家寨换乘凉轿。就这样,你去吧!”
高福儿听了,觉得有点不妥。但他知道胤禛从来说一不二,从没人敢驳回,便应了一声自去了。
兄弟二人下马过了寨河,进庄看时,果然里头还留有镇子的痕迹。只是西边打了围墙,以原来的大街为界,东边一带的民房拆了一半,其余的像是新盖的库房,一排一排煞是齐整,“街上”不远一处点着“气死风”灯,上更的仆人有几十号,有的守库,有的看门,十分整肃井然。胤祥不禁叹道:“四哥,你在通州的庄院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势派吧?”正说着,前边过来三个庄丁,打头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问道:“两位是从哪里来的?这早晚来刘宅有什么事?”胤祥笑道:“我们是进京的举子,误了宿头,想借宿一夜,明早就赶路。”
“这里头都是刘八爷的宅子,没有店铺。”那长随不软不硬地说道,“向东十五里,有个十里庙,你们投那里去。”胤祥笑道:“行个方便嘛。你要做不了主,带我们去见你们刘八爷。怎么样?房饯、饭钱我们一文不欠!”
“他们想见八爷!”那长随不禁一笑,回头对那两个人道。那两个人也是一笑。一个说道:“我们和八爷还隔着五六层呢!我们只能向八爷的管家的奴才的奴才回话。你当见八爷就那么容易!”
胤禛不禁看了胤祥一眼,显然,他也没有想到这家财主有这么大的派头。止没奈何处,一个年长一点的长随对打头的笑道:“眼见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又不是贼。何必那么认真呢?”打头的说道:“要说空房子有的是,两院再住一百人也住下了。只是你没听吴头儿说,八爷今晚有贵客。任老太爷在江南采办的教坊女子也住在西院,怎么好留男客?”他沉吟着,看了看天已黑定了,觉得这时候硬把投宿的人赶到荒郊野外有点过分,便道:“这样吧,老王头,你带着他两个,穿过西院,到北边张家老坟旁的院子里去住——你们两个要是不怕鬼,就住在那里——张家老坟往北,又临官道,明天就从那边上路,也方便些。”
“我们怕什么鬼!”胤祥不禁呵呵一笑,“要是男鬼,捉了来让他给我们扇扇取凉儿;要是女鬼嘛……我们客中寂寞,正好陪着玩玩儿!”打头的笑道:“那好,菩萨保佑今晚去两个女鬼缠你们——老王头,你带他们去吧!”说罢,笑着带人巡逻去了。
胤祥跟在老王头身后走着,经过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有的灯火通明,有的漆黑一团,隐隐约约还有几座昔日的酒楼、茶店、药铺,依稀能见到昔日江夏镇的繁华。胤祥不禁问道:“你家主子叫什么名字,就这么有钱?买下这个镇子和买下一座城池差不多!”
“我们家主是京里头任伯安老爷的亲家,叫刘八女。”老王头喟然说道,“这钱都是姑太太过门时下的聘礼,总计有三百万两银子!我,原来是这里的庄户人家,没法子,地卖给了人家,人只好给人家当奴才。”胤祥笑道:“你们家主倒也有趣,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好端端一个男人,偏叫刘八女!”老王头道:“家主祖上是开洋货店的,也做绸缎、瓷器生意,捐了一个道台,做过一任实缺知府。他前头七个都是姐姐,就他一根独苗儿,怕保不住,就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胤禛走在前边一边听一边想,问道:“方才你们打头的说任老爷,是什么人?他采办这么多乐坊女子,干什么?家父就在北京做买卖,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个任老爷呢!”老王头惊讶道:“任老爷在北京蛮吃得开,兜得转呀,二位只要留心,准能打听到。听说采办乐坊女子是送给九阿哥的。上回工部尚书金大老爷,还有什么三阿哥府的孟光祖,都是拿着任老爷的信,在这里住过。那时候这镇子还没废,那一个排场、气势……啧啧……”他只是咂嘴儿,却形容不出来。
其实胤禛心中很清楚,九阿哥胤禟是八阿哥最贴心的,工部尚书金成玉是大阿哥的人,孟光祖是三阿哥胤祉的门客。只是这几股子人冰炭不同炉,怎么会都和任伯安勾联在一起?正想得没头绪,听老王头道:“到西院了,这里住着任老爷采办的乐坊女子,咱们别说话,悄悄儿过去,就是张家老坟。”
三个人牵着两匹马进了西院,果见房房都是烛光闪烁,院中却阒无人声。偶尔能听到房中洗涮声,并没有人说话。穿过东夹道,再从北小门出去就是张家坟院了,老王头吁了一日气,笑道:“总算到了!”
一语未终,便听夹道东屋门“咣”的一响,豁然洞开,接着一盆子洗澡水“哗”地猛泼过来,胤祥惊得向后一跳,猝不及防间哪里闪得开?从头到脚淋得落汤鸡似的。一个女子的声音骂道:“姓胡的!你忒欺侮人!一路上三番五次来缠!我们乐籍有乐籍的规矩,卖唱不卖身,这是有言在先的!一个女人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在这转悠个啥?”说着,从东屋门跳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散着湿淋淋的头发,穿一件撒花长裤,上穿月白坎儿,瓜子脸上略有几粒雀斑,清秀的眉目间带着怒气,配着雪白的膀子,煞是鲜灵。女子来到胤祥面前,正要再骂,才看见是弄错了人,一时怔住,竟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