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么!”胤祥一笑,打量着空荡荡的大堂,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就喜爱凑份子,图个热闹!”正说话间,侧门一响,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干瘦干瘦的,身着五蟒四爪袍子,缀了鸂鶒补子,一顶簇新的素金顶大帽子后垂着长长的发辫,一步一步地踱出来向堂上走去。跟班衙役忙高叫一声:“施老爷升堂了!”
堂鼓咚咚咚响了三声,八个衙役手执水火棍“噢——”地答应一声走了进去,雁字形排开。一切又归寂然,只听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得烦人。刑房师爷因见施世纶升了堂,便向魏老九小声说了句:“我上去看看。九爷,这个施老爷风骨很硬,你小心着点。”因离得很近,胤祥见师爷至案边拱手一揖,凑到施世纶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施世纶眼睛近视得很厉害,一手拿着个镜片,一手拿着一张纸,贴着脸看了半晌,方点点头说了句什么。师爷依旧退下来,到魏老九跟前道:“老爷请你呢!”
“我这就上去。”魏老九扫了胤祥、张五哥等人一眼,干咳一声便跟着师爷上了堂。站在案桌前向施世纶躬身一揖,说道:“老公祖,晚眷生魏仁拜见了!”施世纶“唔”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起桌上镜片照了一下,问道:“你是陕西人?哪一府的?听口音不像陕西人呀!”
胤祥在旁看着,不由暗自冷笑。久闻施世纶是清官,看来也未必。他原是府尹,如令贬职为县令,下边谀称“老公祖”,他居然泰然受之。侧耳听时,魏老九赔笑答道:“我是内黄人。”
“内黄人,”施世纶侧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在内黄没有亲戚啊!这‘晚眷生’三个字……是从何而来呀?”
胤祥这才晓得施世纶皮里阳秋,耍弄魏老九开心,不禁咧嘴一笑。旁边衙役低喝一声:“你老实点!”再看堂上魏老九,已羞得脸像红布一样,揩着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
“这也罢了。”施世纶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一方父母,你不过是个盐商,就算你是贩官盐的,怎么见了我,你只轻飘飘地打个躬儿,这又是什么规矩,什么道理?”
县老爷一下子拉长了脸,堂上堂下衙役、犯人,俱都愕然失色。怎么这个老爷不问被告,只把个原告魏老九揉搓个没完?
“咹?”
施世纶威严地一仰身子,摇着芭蕉扇又哼了一声。他那清癯的脸上挂了霜似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众人都透不过气来。
“回老公祖——”
“我不要你叫老公祖,拍这虚马屁!”施世纶赫然震怒,“你好好回话!”
“回老父台……”魏老九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历来规矩就是这个样儿的!我在延庆府——”
“这里是桐城县,不是延庆府!”施世纶阴森森的声音使人们都扫了个寒颤,“他们受了你的贿,自然待你如座上客。我买盐吃菜,素食恬淡。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抗礼?——来啊!”
衙役们早已看得瞪目结舌,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参差不齐地答应声:“在!”
“拖下去!”施世纶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抽二十鞭子!”
“喳!”
衙役们要笑又不敢笑,答应着起身,至魏老九跟前。魏老九盘踞桐城已久,炙手可热,瞪了众人一眼,衙役们竟各自都扎着架子,没敢下手。
“怎么?”施世纶大怒,瞪着眼喝道,“为什么不拿下?”魏老九格格一笑,摆手说道:“老父台,别生气么!您不是昨儿才接任么?也得等我们消停一下,道里府里县里都有前例,一个子儿也少不了您的!何苦这么不给面子?”刚刚落了话音,只听“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施世纶拍案而起:“你这刁棍,放肆!”接着一根火签儿“啪”地掼了下来,“拖出去,抽四十鞭子!”
衙役们不再犹豫了,一拥而上,架起魏老九一溜小跑出了大堂。按在大槐树下,扒了裤子,在白得发面馒头似的屁股上,雨点般的鞭子抽得噼噼啪啪风响。一道道鞭痕立刻渗出殷红的血来。魏老九大约自出娘胎没吃过这种苦头,嘴咧得瓢似地嚎叫:“大令啊……邑尊老父台!……哎哟,轻点……实在受不了……我的好令尹,好大尹,好明府……饶了吧……”胤祥在旁听得“噗哧”一笑:亏了这畜生,急切之间竟能把知县的尊称叫了个遍!
“住了吧!”施世纶也听得好笑,摆了摆手说道,“这还像是有点规矩。”遂命人拖上堂,偏着脸问道:“外头树底下那几个,就是你告的私盐贩子吗?”魏老九回头看了看树下的四个人。魏仁已被打得魂不附体,一脸的苦相,忙叩头道:“共是六……七个,都是贩私盐的。”施世纶笑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贩私盐?”
魏老九道:“小人在南街开着一家干店。这几个贩子隔半月光景都要住店。因此认得,只叫不出名宇来。每次每人贩盐都在五十斤上下。”说罢指着五哥道,“他是个头儿!”施世纶听了略一沉吟,便向张五哥问道:“你们到底是六个人,还是七个人?”
“回老爷话!”张五哥觉得,第一件事是应该把胤祥撕掳开,遂磕头道:“我们贩私盐是实。只不过那个叫尹祥的,不是我们一伙,也不是贩私盐的。他是买主,衙里爷们误捉了来。大老爷青天明镜,我们甘愿受罚,请老爷开释尹祥……”施世纶听了,不禁笑道:“你倒仗义!”遂命胤祥站到一旁,又传了另两个人上来,问道:“这个张五哥说的可是实话?”两个人忙答道:“我们共是六个人,这位大哥从没见过面。”
施世纶身子向前俯视一下,拿起镜片又看了看,问道:“既是六个,那三个人呢?”
“今日晌午魏仁带着衙役到店里拿人,当时只有五个人在,大家夺路逃了。”五哥答道,“因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怕他回来跑不脱,特在西门外等着,不想就被拿了……”
施世纶一笑,问三个人道:“你们三个人腿有毛病么?”一句话问得众人都是一怔,审案子问这个做什么?略一迟疑,忙叩头答道:“没有毛病。”
“能跑么?”
“……能跑!”
施世纶摇着扇子说道:“既然被捉,那就是不能跑!要真的能跑,你们就背着盐试试,我看看能跑不能!”
三个人被问得懵头懵脑对望一眼,稀里糊涂磕了个头,起来到堂角各背起一袋盐来,跑了几步。到堂口,却又迟疑地站住了脚,回头望着这个古怪的县太爷。
“跑呀,跑呀!”施世纶挥着扇子道,“别停呀,快跑!”
这下子再明白不过,施世纶是要巧放人,三个人感激地看了看施世纶,再不迟疑,背着盐袋子拥出仪门,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胤祥看得开心,点头一笑正要走,却见魏老九脸紫涨得猪肝似的,向施世纶勉强叩了个头,咬着牙笑道:“施老爷,今儿您断案,小人大开眼界!回去禀明我们任三公子,必定给老爷在上头说说好话!老爷您加官进爵,有日子呢!”
“你说的是任伯安在桐城那个侄儿?”施世纶格格冷笑道,“多承关照了!只怕这里不是北京,任伯安的手没那么长!桐城贩私盐的是有,不过不是像张五哥这样背几十斤盐换几升救命粮的。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罢轻咳一声,道:“退堂!”一拂袖,便径自去了。
衙役们哄笑着散了开去。见魏老九吸溜着嘴儿一瘸一拐地下来,胤祥上前拍拍他肩头,嬉笑道:“老魏,你这一状告得没彩头!赔了夫人又折兵!”魏老九恶狠狠地瞪了胤祥一眼,狞笑道:“还不一定谁没彩头呢!周太尊现今就在桐城抄查方苞家,今晚他姓施的就要见着颜色了!”
胤祥没再理会他,径自回驿馆去了。其时已是酉末时分,炎炎红日西坠,翩翩倦鸟归林;只是溽暑难当。因见四阿哥胤禛不在,便问驿丞:“四爷呢?一大早出去,这早晚还没回来?”
“回十三爷话!”驿丞忙不迭命人备汤盆,打热水,赔着笑打千儿道:“四爷午间回来过,发了脾气,把何藩台骂了个狗血淋头。因曹毓文河帅来拜,这驿里太热。四爷说索性到河工大堤上看看,顺便听曹河帅回事儿。今晚还要听何藩台说河工银子的事,何藩台已经在东厢房恭候着了……四爷临走时说了,十三爷回来,别再出去。天气太热,热出毛病儿,回去跟皇上没法交待。您先洗洗,四爷还给您留着冰镇西瓜哩……”
“你去吧!我用不着你来奉承!”胤祥笑道,“叫人一会儿把瓜拿来,我得略歇歇。四哥回来,你叫我一声,我有事跟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