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雷神桥之谜 (2)
一听到吉布森先生到访的声音,这类毫无头绪的对话戛然而止。在贝茨仓皇离去之际,他不止一遍要求我们为他保密。接下来各种复杂问题很快让我们忘记了这个奇怪的小插曲,直到现在见到他。
这次他来带我们去武器库,我们跟随他一路来到那个装满武器的房子,见到了房子主人一生因为冒险而积累的最丰富的成果。贝茨给我们看了那些排列着的各式各样的武器,告诉我们,吉布森总会随身带把手枪以备不测,甚至,他的床头也总是放着一支上膛的手枪。贝茨一直试图让我们怀疑吉布森就是这次惨案的真凶。
“他对她动过手吗?”福尔摩斯随口问道。
“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到过他不留情面地侮辱她,甚至当着我们的面。”
我们离开了武器库,一切似乎更迷茫了,除了那支手枪和纸条直接指向邓巴小姐之外,似乎大家都在怀疑吉布森先生,我把这一想法告诉福尔摩斯。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不,她衣橱里的手枪是对她唯一有利的证据。我第一次看到这点的时候就感到古怪,现在我更加觉得这是唯一自相矛盾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试图除掉你的情敌,当然你并不想自己为她偿命,你会怎么办?写信约对方见面,然后举枪射杀,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你会在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行动完成后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吗?你不觉得把手枪扔进桥下河水中让它顺水漂走更省事也更安全吗?小心翼翼地带枪回家去放进自己的衣橱里,这很让人费解。既然犯罪是事先计划好的,那我们有理由相信销赃也必是事先策划好的。”
“照你的观点,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巨大的错觉,指向邓巴小姐的证据如此明显,或者说浅显,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你的观点本身还有大量的疑问。”
“不错,拿手枪来说,邓巴小姐说她根本不知道。按照我们之前的假设,这些都是实话。”
我跟着他的思路,“手枪是被放到她衣橱里的,而这个人一定是那个给她栽赃的人,也就是犯罪的人。”
我们相视而笑,“这可是一条大有希望的线索,只是有很多细节还需要邓巴小姐本人来告诉我们。”
对话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没有了光亮,案子的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我们立即雇车前往温彻斯特去见那位传闻中的邓巴小姐。由于官方的手续还在办理当中,当晚我们不得不在温彻斯特过夜。
坐在车里的时候,我们都被即将揭露的真相困扰着,无心留恋窗外醉人的田园风光,我们再次谈起对这个案件的一些新思路。
客观地讲,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了不少新的事实,虽然不足以下结论,但对于吉布森先生的怀疑基本可以排除,这要感谢我们见到的那位贝茨先生。尽管他一再明确地表达了对东家的不满和怀疑,但他提供的信息让我们发现了吉布森不在场的证据:枪杀发生在条子上约定见面的时间,也就是晚上9点以后,那段时间男主人无疑是在书房里度过的,没有证据指明他在那段时间曾到过户外。同一时刻,邓巴小姐承认曾和吉布森太太在桥边见面,除此以外她保持沉默。也许只有见到她才能解开疑惑。
第二天早晨,我们如愿见到了这位传闻已久的美人。她的确与众不同,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只有着美丽外表的女人,虽然只是第一眼,但已经能够隐隐感觉到那种温柔的、坚韧的、会引人向善的强大精神力量,在她的内心深处,必定有一种纯净、高尚的品质在指引着她,难怪那位阴郁沉默的金矿大王会认为她具有更为强大、正义的力量。
看到我们,无助和哀婉在她黝黑的双眸里一闪而过,如同笼中被捕的小鹿般沉静、凄楚,但并无绝望。听到福尔摩斯的名字,她的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坦率地讲,见到她之后,尽管还没有语言上的沟通,但我已经相信了吉布森先生说的话,包括她和吉布森先生的纯洁关系,以及那个当时让她继续留在庄园但外人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理由。
对于她在法庭上的沉默,我们依旧不能理解。
“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个指控是荒唐的,我相信警方一定能够尽快找出真凶,到那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而且我并不认为我在庄园的工作跟这件事有什么重要联系,我的直觉认为这是一种巧合,直到后来事情越拖越久,我才意识到我和吉布森先生似乎已被人们误解,我的嫌疑反而加重了。”
听到这里,我想这位高尚美丽的女人的内心世界一定充满温暖、美好和善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情况有多么不利。
“邓巴小姐,”福尔摩斯尽力让自己冷静地说道,“对于目前的情况,最好不要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用你最大的诚意帮我弄清真相。请你描述一下你眼中的吉布森太太。”
“她是一个界限明确的人,她对我的恨和对丈夫的爱是成正比的,甚至比那份爱更强烈。她不了解那种男女之间在理智和精神上纯粹的相互影响和依赖,我相信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我认为她对丈夫的爱是建立在肉体意义上的。她完全不能理解我留下的原因,现在看来我也觉得当时的理由很幼稚,对于今天的一切,不能说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邓巴小姐,”福尔摩斯说,“请你确切告诉我那天事件的经过。”
出乎我们的意料,事件的开始居然是吉布森太太约邓巴小姐见面。
当天上午,家庭教师收到女主人的一张纸条。纸条放在孩子们上课的屋子里的桌子上,内容是要求女教师在晚饭后去桥头等候,有重要的事与她商量。虽然女教师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头绪,但她还是按照吉布森太太的要求回了信,又按照要求将回信放在花园日晷上,那是一个相当隐蔽的位置。
后来,吉布森太太要求女教师烧了她之前的纸条,女教师照做了。她猜想那是因为吉布森太太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的会面,特别是不想让丈夫知道这事。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地接近那个谜团的中央,那个邓巴小姐不能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的真相。
到了晚上9点,女教师准时到达雷神桥,那时吉布森太太已经等在那里了。吉布森太太心里对邓巴小姐的恨已经深入骨髓,平日一直泰然处之拼命压抑的强烈感情在一刹那倾泻而出,她又变成了那个狂热的巴西女人,她用一切能够想到的可怕、恶毒的语言诅咒女教师。震惊的女教师心中既痛苦又充满悲悯,她转身就向庄园跑去,一直待到事发,但她没有听到枪声。
“你离开她的时候,她就站在后来被发现的地方吗?”
“在那几米之内。”
“后来尸体被发现,很多人一起出来的时候,你见到吉布森先生了?他是否被震惊?”
“他先于我知道情况,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桥头回来。他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拥有强大的自制力,但即便如此,我也能感觉到他的感情受到极大震动,他的眼神表明他并不相信所发生的事情。”
邓巴小姐的陈述再次从侧面印证了我们对吉布森先生的推断,但邓巴小姐的嫌疑仍旧没有洗脱,还有那个令人费解的压在衣橱底板上的手枪。
“我发誓我从没看见过那个手枪,直到警察检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前一天我还仔细整理过衣柜,那时它绝对不在那里。”
“这就是说,一定有人曾进入你的房间,把枪放在那里,为的是栽赃。但在什么时间,那天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上午的时候我在教室给孩子们上课,中午在厨房附近的餐厅吃饭,然后下午一直都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如果有人曾到过我的房间,那只能是在吃饭时间,要不然就是当我在教室给孩子上课的时候。”
对于我们在事发地点发现的石栏杆上的硬物猛击的痕迹,邓巴小姐没有丝毫印象,她认为那是巧合。我的朋友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一点,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间,出事的地点出现那样奇怪的痕迹?
福尔摩斯陷入沉思,他的眉头忽而舒展忽而紧促,他脸色苍白但神情专注,他的表情紧张而迷惘,他的眼睛忽而盯着一个地方很久,忽而又缓缓地眨动旋转,我知道他那天才般的灵感就要来了。
突然,他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邓巴小姐和她的辩护律师卡明斯先生面前。“现在不必担心了,邓巴小姐,你和卡明斯先生可以放心了。我现在需要马上回到庄园,最迟明天就会有消息。”
从温切斯特回到雷神湖的路上,我们都极度兴奋,我问他是否完全排除了对吉布森先生和邓巴小姐的怀疑。他说感觉很重要,有时也很准确,但所有的事实都必须有真实的证据去证实,只有这样才算是发现了真相。火车快到站的时候,他坐到了我的面前。
“华生,”他说,“我记得你每次同我外出办案都会带武器,这次也不例外吧?”
“当然,你忘了那次在贝克街对面的吉赛罗旅馆我们遇到的事了么,每当你全力思考问题的时候,就是你最没有防御能力的时候,因为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根本不顾外界情况,所以有好几次我的手枪都救了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带武器是有好处的,这次也不例外。”
我从裤袋里把枪取出来递给他。他接过枪,放在手里掂量一下,仔细观看。
这次雷神湖之行十分仓促,一直不曾回去贝克街,我身上还是平日里带的小型器械,它短小、灵便,非常得手。
他拿着枪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我相信你这支枪会帮我们揭开真相,相信我,马上就水落石出。”
我想我的眼神已经清楚地表达了我的疑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多年的默契使我们充分熟悉彼此的肢体语言,他完全了解我的疑惑,“我说的是真话,只是咱们要用这支手枪来做一个实验。如果实验成功,真相就大白了。相信我,揭开谜底全靠这支小枪的表现了。”
说完他打开弹夹,取出一枚子弹,又把其余的装好,扣上保险,我被他这一系列动作完全弄糊涂了。我能确定的只是,这并不是枪击实验,除此以外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没有解释,这也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他不说,我不会问,这时候我会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离汉普郡还有半小时的路程,他没有再说话,而只是出神地坐在那里,到站后,我们没有休息,雇了一辆马车直接奔向庄园。20分钟后,我们就见到了那位科文特里警官,他急切希望破案,给予我们正直无私的帮助。
福尔摩斯向他简单表述了要进行侦查实验的想法,警官说他会全力配合。实际上,只要同破案有关,他都会全力以赴。
在福尔摩斯的指挥下,他很快忙了起来。
我在一边静静观察。
显然那把小手枪是这次侦查实验的核心,围绕它,他们又买来一些其他道具,比如一根10码长的很结实的细绳。看得出,这位警官带着极大的耐心做了这些事,他不时流露出怀疑的眼神。对福尔摩斯现在的激动和亢奋,他的表现算是比较克制的,即使是我——和他共同工作这么久的亲密伙伴,偶尔也会被他的行为情绪弄得一头雾水,更何况是这位刚刚相识的警官。
带着这些东西和满腹的疑问,傍晚,我们再次来到雷神湖。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身边的这位神探虽然貌似镇静,实则内心非常激动。
“在温切斯特邓巴小姐的监房内这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我简直能够确信那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真相,但我还是不能百分百地肯定,你知道,我不是没有过失败的经历,现在,让我们揭开谜底吧。”
他拿出那根绳子,对着即将沉落的夕阳,把绳子的一端系在手枪柄上,并打了死结。
随后,他让我去找一块巨大的足够重的石头。在灌木丛里,我抱起一块足有一英尺长的鹅卵石,福尔摩斯把绳子的另一端紧紧地绑在了石头上,并让警官非常仔细地画出尸体倒地后的痕迹。
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见他再把石头放在石栏外,绳子越过石栏,石头在绳子的牵引下下垂,吊在水面之上。他一手拿着手枪,一手用力牵着绳子,然后站在出事地点,放开那只牵着绳子的手,枪与石头之间的绳子已经绷直。突然,一个画面从我脑中闪过,我隐隐知道他要做什么,凹槽!那个凹槽!我为这即将开启的真相震惊不已,我也开始紧张起来,既期待又兴奋,福尔摩斯已经开始倒数:
“三,二,一——开始!”
他已经把手枪举到头部,紧接着手一松。手枪顺着绳子的方向飞快地奔向石栏,啪的一声撞在石栏上,然后瞬间就越过石栏沉入水中。
福尔摩斯一个箭步跑过去跪在石栏旁,我也赶忙跑过去,我们欢呼起来。
“这就是真相,”他喊道,“警官,手枪实验真的解决了全部问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赫然出现两块凿痕,几乎分不清原先那块。
福尔摩斯对还在震惊中的警官说:“这下你可以轻松了,现在你要做的是找一具打捞绳钩,先将我朋友的手枪捞上来,在那附近应该很容易发现那只作案手枪,它与邓巴小姐衣柜里的手枪同属一对。顺着手枪的绳子你还可以找到那块石头,或者其他什么跟石头同样作用的替代物。”
真相已经大白,吉布森先生得知结果后已经着手去办理释放邓巴小姐事宜。我和福尔摩斯又坐上了回贝克街的马车,回想起整个过程,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不幸女人有着很深沉、精细的思维,她顺理成章地从邓巴小姐那儿弄到一张纸条,使自己看起来似乎陷于约会的被动,只是她太急于让人发现条子,到死手里还拿着条子,单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我朋友的怀疑。同时她也让我们心生怜悯,为了摧毁自己的情敌,她竟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诱饵,我相信那是她极端绝望之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