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桥车站的大时钟,指针指在四时零二分。开往东海道的列车已关门,列车喷着浓烟,三十多节车厢弯弯曲曲地连成一条,停靠在月台边。秋日的晚霞映在车窗上,玻璃燃烧似的泛着红光。站台的工作人员前后奔走,大声喊着:“赶紧的!赶紧!”一个大腹便便的欧洲老头挺着啤酒桶一般的大肚子,带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衣服的少女。少女十七八岁,腋下挟着一柄日式彩绘阳伞,伞柄上系着一条橙色丝带。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丝毫慌张的神色,好像这是他们的专车。一个来赶火车的女人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生怕错过了开车时间。她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背上还背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车厢门已关上,她惊慌失措,最后被列车员硬拽上了车。不久,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带着一个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女孩。他在火车边转来转去,转了好久也找不到车门,好不容易被站台的工作人员塞进车厢,可衣服却被车门夹住了,急得他大喊救命。火车还未离开都市,旅途的艰辛却显而易见。
在二等车厢的角落里,五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坐着。只有一人带着行李,像是出门旅行的。从衣着上看,好像都是到横滨去的。一人穿着绣有家纹的大褂,一人穿着斜纹西装,一人穿着和服裙裤,还有一人穿着大岛绸做的长外褂。坐在带行李的人对面的,是唯一穿礼服大衣的人,那人把在候车室里收到的饯别的洋酒、点心之类的礼品放在网架上,拂去手上的灰尘,从窗边探出脑袋,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向站台望去,然后又抬起头来仰望着漫天晚霞。
“奇怪,天气居然转晴了,这样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今晚要是又下雨的话,倒也有趣,对吧,甘糟?”
说话的人穿着绣有泽泻花家纹的黑绸外褂,若有所指地露出微笑。名叫甘糟的人穿着一条茶色的仙台绫裙裤,是几人中唯一蓄胡须的。
甘糟还未说话,穿西装的风早先开了口。他很年轻,但声音嘶哑:“甘糟那点儿乐趣,也是你想要的吧?”
“胡说什么呢!是我眼尖,一眼就看出了甘糟在想什么。”
“那真是不好意思。”
穿大岛绸外褂的男子原本紧靠在椅子上,这时却突然跳起来说:“风早,你我今天其实是他们的牺牲品。佐分利和甘糟不是一直说要到横滨去吗?说什么最近在那里发现了游仙洞,非把我们拉去。你看他俩那神气十足的样子!”
“哪有!如果说你们是他们的牺牲品,那我就是上了你们四人的当!我还一直说不用客气,你们却坚持要送我到横滨,我还觉得过意不去呢!现在看来,你们几个是打着送我的幌子……真是乱来啊!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深知你们几个的性情,所以很为你们的将来担心呢。本来,在保全名誉的前提下,适当玩玩也没什么,不过你们几个真得多加小心啊!”
说这些老实话的,是间贯一四年前的同学荒尾让介,贯一把他当作兄长来看待。
荒尾去年获得了法学学士的头衔,又在内政部的考试中榜上有名,现在已经荣任爱知县参事一职,正在赴任途中。由于他较年长,性格稳重,为人真诚谨慎,很受同学们的敬佩。
“这是我对各位的忠告,还望你们自重啊!”
大家本来兴致勃勃地聊着,被他这么一说,有些扫兴,只能抽闷烟。列车疾驰,激起了一股逆风,飘出车窗外的轻烟像飞云似的散去,掠过六乡川。
佐分利连连点头:“说起来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呢!刚才在车站边,我们看到了那位‘挤牛奶的美人’。她的声音那么柔美,谁又能想到她是靠吃‘蜥蜴’过活的呢!她的美貌真是让人惊叹,而且完全是上流贵妇的打扮。特别是今天,浓妆艳抹,一副能说会道的样子。要是落在那个家伙手里,真是死路一条。都说忠言逆耳,荒尾这番话,的确是金玉良言。”
“真想见一见啊,那样的女人。她名气可大着呢,我早就有所耳闻了。”
穿大岛绸的还想继续说,但被甘糟打断了:“宝井受到退学处分,听说就是因为那家伙欠款实在太多。那女的可相当厉害,听说她手上还戴着黄金的手镯呢!真有一手哪!简直是女魔王阿松。佐分利明知她的厉害,却还要和她往来,那是因为在冒险背后有更大的的。不过,没有一定的决心,恐怕是不行的。”
“应该有谁在暗中给她撑腰吧?丈夫?情人?她总有后台吧?”嗓子沙哑的人突然提出这样的疑问。
“说起这个,还真有点儿像小说。为她撑腰的不是情人,而是她的丈夫。那家伙在我们上一代就是个出了名的高利贷者,叫赤樫权三郎,是个无法无天的狂徒,而且色胆包天。”
“果然。一个是色鬼,一个是财迷,还真是天造地设。”
大岛绸最擅长说这种含沙射影的笑话,连一直沉默的荒尾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叫赤樫的家伙,专借放高利贷之机玩弄女人,并以此为乐,被他糟蹋过的人不在少数。那个‘挤牛奶的美人’,也是被他玩弄过的其中之一。她本是没落士族家的女儿,为人也算本分,结果被老奸巨猾的赤樫看到了,一时色心大动,想把她据为己有。于是,他借了一些钱给她父亲。自然,还款的期限到了,那个士族也拿不出钱。赤樫不仅毫不在意,还继续借给他,等到时机成熟,便说,家中人手不够,希望让他女儿去帮忙半个月。纵使她父亲知道那家伙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为情势所迫,也不好拒绝。这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那姑娘才十九岁,可赤樫那老头都已是花甲之年了,连头发都掉光了。真没想到他还会做出这种风流事!就这样,赤樫把那姑娘硬带回家,又想尽办法哄骗她。他没有妻子,只有一个为他烧饭的奇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那姑娘也成了他的伺妾,可见手段颇高呢!”
荒尾在一边听得入神,这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女人嘛,不都是这样吗?”
甘糟仰起脸望着他:“真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想不到荒尾对女人也有自己的见解呢!”
“怎么说?”
佐分利正准备说下去,火车突然提速了。
大岛说:“听不见了,大声点儿!”
风早说:“哎呀,大家挨紧点儿!”
佐分利说:“荒尾,把那瓶葡萄酒拿出来喝了吧,渴死了。现在故事正渐入佳境呢!”
甘糟说:“这样敲竹杠,真受不了!”
“蒲田,把你抽的好烟也给我来一支!”又是佐分利。
甘糟说:“不给,你还得寸进尺了!我还要整理东西。”
“甘糟,有火柴吗?”
“哎!看吧,来伺候你了。”
佐分利盛气凌人地说:“给我点个火!”
佐分利喝着红葡萄酒,吐着紫色的哈瓦那烟,接着说下去:“俗话说,一枝梨花压海棠。那个叫满枝的姑娘最终成了老头的囊中之物。当然,是瞒着她父亲的。起初还三天两头想回家,后来无论她父亲怎么叫,她都不愿回去。不久,事情败露了。那位具有武士气质的父亲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几乎闹得父女反目。当他知道姑娘在秃头家里不过是个小妾,怎么受得了这个窝囊气!于是想同秃头谈判,非要他明媒正娶,让女儿入户籍。可是当他去找女儿商量时,女儿却说‘爸,你就别多事了’。老头大吃一惊,怒火中烧。就这样,被魔鬼所魅惑的女儿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可怜他就一个独生女,却葬送在比他自己要大十岁的高利贷老家伙手中!从那以后,满枝得到了秃头更多的宠爱,家务都由她自由处理。而对娘家这边呢,除了名分上的赡养义务,她可是一毛不拔,这当然让秃头更满意。满枝对高利贷这一行业渐渐熟悉起来,觉得这买卖很有趣。她觉得,这些财产都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在金钱面前,父亲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这种事!”荒尾厌恶地嘟哝着,露出不快的神情。
“不过这个女的脑筋也确实灵活,彻底了解了高利贷这一行。后来业务繁忙,满枝就成了秃头的代理到处跑,真是叫人吃惊啊!就在前年,秃头患了中风,半身不遂,连大小便都要人照顾。所有的生意全靠她一个人。大概是去年,听说她的父亲也去世了,临终时就躺在一块薄板上,连个草垫都没有,惨不忍睹。在她父亲得病之前,父女俩就似乎不大来往了,没想到她竟会变得如此无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不过,这是事实。那秃头既然卧病在床,一切大小事务自然就交由女的处理。这就是‘挤牛奶的美人’这个称呼的由来。”
“年纪嘛,听说已经二十五了,不过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三。温柔可人,娇声细语,但一开口却是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不是普通人呢!看到银币,她会装得像外行一样说:‘哎呀,这是哪个国家的勋章吧?’可是,一遇到财产过户、票据贴换这种关键问题,她却是手腕高明,毫不含糊,好像有麻醉人心的毒药似的。俗话说柔能克刚,我也曾被她麻醉过三次呢!这样一个美人做高利贷生意,真是太妙了!一个国家能有一位这样的人物,就好比出了一个克莱奥帕脱拉[1],纵使男人有千军万马,也将臣服在她脚下。”
风早听得越发兴致高昂了。
“你们说,那秃头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这是前年的事吧?这么说,那女人一定又有外遇了。有,肯定有!像这样的女人,难道会没有独特的手。
[1]克莱奥帕脱拉:埃及的最后一代女王。
段?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实际上有!这才是克莱奥帕脱拉。不过,真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啊!”
“精力太旺盛也吃不消啊!”
佐分利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脸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佐分利在大学二年级时就坠入了高利贷的火坑,现在连个人借贷、为人作保在内,共有五笔债务,款项达六百四十余元。他被这重担压得筋疲力竭,脂膏也被榨取干净。甘糟欠了四百元;“大岛绸”毕业前借了一百五十元,之后又借了二百元;只有风早和荒尾从不淌这浑水。
火车到达神奈川。一个在一旁笑听他们谈话的商人模样的乘客,似乎对他们排解了旅途的寂寞而表示感谢,诚恳地作了一个揖后下车了。在谈话暂时中断的间隙,荒尾思考着什么似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前面,好像喃喃说:“那以后,有没有间的消息?”
“你是说间贯一吗?”那个沙哑的声音反问。
“忘了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他好像在给放高利贷的当经纪人还是伙计。”
蒲田说:“对,对!我也听说了。不过,像间贯一这样的性格,是当不了高利贷的经纪人的。他心肠太软、眼泪太多,不是做高利贷的料!”
荒尾听他这么一说,不出所料似的点着头,又陷入了沉思。佐分利和甘糟比他们高一级,所以并不认识间贯一。
荒尾说:“他去干高利贷?应该不会吧?他的眼泪,也不是‘一点’多啊。可惜一位难得的才子,如果当时能好好读下去的话,到今日……”
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现在再遇见他,应该还不至于认不出来吧?”
风早说:“当然记得!微微上翘的眼角不正是他的特征吗?”
蒲田说:“他的发型也很有意思。他总是坐在桌前,双手托腮,听得那么认真。说起来,真有点阿尔弗雷德大帝[1]的感觉。”
荒尾大笑起来:“你还真是妙语连珠。阿尔弗雷德大帝吗?这可真是个奇特的想法。把我的好朋友比作古代的英雄。来,我敬你一杯,以表敬意!”
蒲田说:“是啊,你把他当成兄弟,一直挂念着他。”
“自从和贯一分开,我对他的想念比对死去的亲弟弟还多。”荒尾忽然忧伤地低下头。
“大岛绸”拿着荒尾给他的酒杯,又把佐分利手里的酒杯拿过来递给荒尾:“好吧,为了安慰你,让我们为间贯一的健康干杯!”
荒尾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连声说:“嗯,谢谢,非常感谢!”
他们高举酒杯,又互相碰了一下,斟得满满的红葡萄酒甘露般溢出来。他们连忙把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佐分利看到这情形,碰了碰甘糟的膝盖说:“蒲田可真有一手,虽然相貌平平,但有点儿能耐,总能捡大便宜。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谁不爱听呢?”
甘糟说:“不愧是个见习外交官!”
佐分利说:“见习见习!”
风早说:“见习见习,于人前站着哭泣……”
“少说废话!”荒尾突然换了个话题,“刚才我在车站看到间贯一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不敢相信。一定是他!”
刚才还在举杯为贯一健康祈祷的蒲田,这时却望着荒尾的脸,扫兴地说:“是吗?那真是难以置信,他没注意到你吗?”
“起初是在候车室的入口处看到他的。我觉得太意外,所以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可是他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无意中看到了,但再一看,又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甘糟说:“像侦探小说。”
“第二次也是正要站起来时又不见了。后来从检票口一直走到站台,都没有见到。我心里挂着这件事,到了站台后又回头看了一下。忽然看到一个人站在栅栏的柱子边,向我挥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就是贯一!他都向我挥帽子了,难道还能有错吗?”
“横滨!横滨!”
快慢不一的叫喊声从窗户外传来。车站上就像是打翻了玩具箱似的,一片混乱。黑压压的人群瞬间涌出。在这嘈杂喧闹的人声中,有尖锐刺耳的铃声传来。
(第二章)
在月台的栅栏边向荒尾挥帽致意的,的确是间贯一。四年来,贯一生死不明、音信全无,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他不跟亲戚朋友见面,也没有书信往来,但在暗中却时刻关心着荒尾,丝毫没有懈怠。他得知荒尾荣任参事官的事,并将搭乘下午四点的火车去赴任。他之所以到这里来,一是想默默地和这位朋友道别,二是想一睹他荣耀的样子。
为什么四年来贯一杳无音信?为什么他见到了一直挂念的昔日好友却又不上前道别?只要了解他今时今日的处境,这个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站在栅栏外面目送列车远去的,当然不止贯一一个人。聚集在这里的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目的都是送人,心情却各不相同。他们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焦虑,有的却目无表情。经过几分钟的混乱之后,列车开动了,来送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贯一伫立着。当他总算回过神来准备离开时,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聚集在栅栏附近的人们已悉数散去,只剩三四个车夫拿着扫帚在清扫站台。
贯一拭去泪水。当他发觉站台上已没有人时,不免有些吃惊。他急忙往外走去,出了蓬莱桥口,正要走上石阶,忽听见从中等候车室传来叫他的声音:“间先生!”
他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请留步!”
一个盘着秀发的女人一边喊,一边弯腰从候车室里探出身子。她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镯子,手中的丝绢掩在唇边,娇艳的脸蛋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
“啊,是赤樫夫人啊!”贯一冷冷地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和笑脸相迎的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能在这个地方遇见您,真是太巧了。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和您谈一谈呢。您能上这边来吗?”女人回到候车室,贯一不情愿地跟她进去。她在长沙发上坐下,贯一只能无奈地坐在她身边。
“其实我想跟您谈谈保险建筑公司的小车梅一事。”她从黑花绸腰带里掏出一只金手表来,看了一眼又收起来。
“还没有吃饭吧?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不如找个好地方,边吃边聊吧?您觉得呢?”她拿起那只镶着金扣的紫绸皮包,从容地站起身来。
贯一满脸疑惑:“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对这些不太了解,就到您喜欢的地方去吧。”
“我也不熟。”
“哎呀,别客气!我去哪儿都成。”
贯一抱起膝盖上那只粗革制的手提包,心里还在思量着。他不是在考虑去哪儿,而是在犹豫要不要跟她去。
“哎呀,不管怎么样,先出了站再说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