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宫斜倚在长凳上,一边听一边思考。她拾起飘落在膝盖上的花瓣,像代替自己的嘴唇般,把它咬了个粉碎。在这莺声流转之中,不时传来水流的悲泣。
阿宫无意地抬起头来,蓦地望见对面树林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散步的身影。男子在树丛花海中穿行,身影越来越近。阿宫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慌忙不安地告诉母亲。母亲急忙从长凳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五六步。
对方也看到她们了,打招呼道:“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回响。阿宫听到他的话,有些怯懦地缩到长凳的一端。
“是啊,我们也是刚到,您也来散步啊?”
母亲一面恭敬地打招呼一面迎上去。阿宫不敢正视他,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出现在母女俩面前的这位绅士,无需再多介绍。他手指上那枚醒目的大钻戒正闪着耀眼的光。他拿着一根象牙般光润的白手杖,手柄上雕着一个翡翠色的狮子头,手杖的一端把低处枝梢上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
“刚才上你们那儿去,没想到扑了个空。听说你们上这儿来了,我就过来看看。今天还有点儿热呢。”
阿宫不好容易才转过脸来,娴静地站起身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富山唯继满脸悦色地接过对方的行李,但还是没有忘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腮帮宽阔,嘴唇两端略微向下倾斜,特别是那副金边眼镜,无疑为他那妄自尊大的姿态增添了不少光彩。
“啊,原来是这样,真是抱歉。我们也是看到今天天气好,闲着无事就出来散散心。还真有点儿热呢。啊,您快请这边坐吧!”
母亲赶紧抹了抹板凳,阿宫让出路,伫立在一边。
“你们也坐吧。今天早晨我收到东京来的信,说有些急事催我回去。其实最近我在筹备一家公司,专向外国出口日本的漆器。从去年年中就开始筹划,到今年三四月,总算一切都准备妥当。我自己担任总经理,因此也更加忙了。有些要事不得不亲自出面解决,所以那边一直催我回去。我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哎呀,那一定是重要的大事了。”
“你们也一起吧?”
他偷偷看了看阿宫的脸色。阿宫没有回答,母亲赶紧接过话:“谢谢您的好意了。”
“这么说,你们还要住几天?住在旅馆里不太方便,玩得不尽兴吧?明年我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别墅,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选一块宽广的地基,造一座田园风情的别墅,吃的东西都从东京运来。要是不能达到这个标准,怎么能用来休养呢?等别墅建好了,就可以来这里尽情游玩了。”
“那真是太好了!”
“宫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安静的田园雅舍吗?”
阿宫笑而不语,母亲在一旁代她回答:“只要是游玩之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呢?”
“哈哈哈,谁都一样吧!那以后就过来畅游吧,反正也没什么事,乡下、东京、西京,只要是喜欢的地方,都可以去玩。不讨厌坐船吧?那太好了!只要不晕船,那就从中国游到美国去,四处参观旅行,那真是一件莫大的趣事啊!在日本国内游山玩水也不过如此。多花几个钱,算不了什么。”
“回到东京,来我家赤坂的别墅玩吧?那可是赏梅的好地方。那片梅林有两百多株老梅树,都是精心挑选出的名种,每株都不相同。这里的梅花简直没法看,尽是些柴禾一样的树苗,怎么配栽在庭院里呢!热海的梅花也太不像样了。请您一定来我们家玩,来看看我们家的梅林。我会备好酒菜招待你们。宫小姐,你喜欢吃什么?最喜欢什么菜?”
他想借机和阿宫多聊几句,但阿宫只是害羞地含笑不语。
“你们打算哪天回去?明天一同回去不行吗?有什么事非留在这儿吗?要不就一起回去吧,怎么样?”
“哦,谢谢您的好意。家中有些事情还在处理,这两三日就会有信,我们要等来信。承蒙您关怀,真是不胜感激。”
“这样啊,那就请便吧。”
唯继仿佛在看天气似的,仰起头望了望天空。他抚摩着手杖上的狮子头,神情傲慢。沉思片刻,他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块折成两折的手帕,用手指夹着在空中挥了一挥,然后抹着鼻子。一股浓郁的紫罗兰香气飘来,简直让人窒息。
阿宫和母亲都被这刺鼻的香味吓到了。
“对了,我还想再散会儿步。从这里出去,沿着溪流往前,一直走到水田那儿,听说那里景色不错。本想邀您一同前往,但又怕太远让您受累。所以,能不能让宫小姐陪我两个小时?我一个人散步觉得无聊。散步也是治疗胃病的良药呢,怎么样,一起去走走吧?”
他拿过手杖,准备站起来。
“啊,谢谢您。阿宫,你就去吧。”
看到阿宫还在迟疑,唯继故意先站起身来说:“那出发吧。嗯,这可是胃药呢,不要犹豫啦!”
他说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阿宫的肩膀。阿宫立刻满脸羞红,惊慌失措:“在母亲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这样肆无忌惮,随随便便,虽然也谈不上讨厌,但我可不是轻薄的女子!”
让不知所措的阿宫感到奇怪的是,唯继眼中不知为何闪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微笑。他一想到自己可以牵着美人柔软的手,在人迹稀少的野外慢慢谈心,快乐之情岂能用言语形容?他那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快走吧。既然你母亲都已应允,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母亲看到阿宫还是在犹豫,便说:“你还去不去了?怎么啦?”
“伯母,您不该问‘去不去’,应该下命令说‘快去吧’。”
阿宫和母亲都笑起来,唯继也笑起来。
阿宫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她偷偷向四周探了一眼,不见人影,只听见皮靴的声音。是赏梅的人吗?不像。似乎有什么要事,脚步声急匆匆的。
“那你就陪他去吧。”
“好啦,我们走吧,就在那边不远。”
阿宫轻声对母亲说:“妈妈,一块儿去吧?”
“我就不去了,你快去吧。”
母亲同去太煞风景,唯继觉得有些不妙,阻拦说:“要是令堂也去,怕会让她老人家受累。山路不好走,令堂的身体恐怕吃不消。我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劝她去。我们也只是在这附近走走,没有令堂陪同也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想去走走,你不愿意陪我一会儿吗?反正不会走得太远。要是你觉得无趣,我们马上回来。那一带风景确实不错呢,你就当我在胡说,姑且跟我去看看吧,怎么样?”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看到这边有人,他在离此一丈远的树荫下止住了,悄悄向这边窥探,而这三人却全然不知。树荫下的人穿着高级中学的制服,罩着焦茶色的外套,背着一个橡皮做的书包--这不正是贯一吗!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突然听到有人走近,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踩着落花而来的学生脱下了帽子说:“伯母,我来啦!”
母女俩吓得浑身冰凉。母亲仿佛失去了视觉,只是茫然瞪着对方,身子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阿宫恨不得此刻化为尘土,无颜面对贯一。她紧紧地咬着苍白的嘴唇,好像想把它咬碎似的。母女俩内心的惊愕和恐怖,就像见到被自己杀死的人又忽然活过来一样。母亲梦呓般地断断续续说:“哦……你,你也来啦……”
阿宫想极力避开对方的视线,把身子隐藏在树荫下,用手帕掩住嘴,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低着头,忍不住偷偷看着贯一那看了叫人难受、不看又让人痛苦的脸,一会儿又担心唯继的脸色。
唯继并不知道,贯一的到来,在她们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听过贯一,知道他是鴫泽家的一个食客。他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拄着手杖,微仰着脸,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
贯一对这件事情当然是一清二楚,对唯继也有所耳闻,因此对眼前这番场景,也心中有数。不过有些话还是等到日后再说才好,眼前还得装得若无其事。他强压着胸中的万丈怒火,苦笑着说:“阿宫的病好些了吗?”
阿宫再也忍受不住了,紧紧地咬着手帕。
“啊,好多了,正打算再过两三日就回去呢。你来得正巧,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教室要改建,所以今天下午和明后天都放假。”
“噢,这样啊。”
母亲夹在唯继和贯一中间,左右为难。她的处境就好比掉进荒山野外的一口枯井里,没掉下去,也爬不上来,好不容易抓住一簇草根想靠它活命,不料草根又被耗子咬断。这该如何是好?她时而恐惧,时而困惑,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总算定下心来,对唯继说道:“真是不凑巧,家里有人来了,我们得先回旅馆了。改日再到府上拜访,真是抱歉。”
“啊,这样啊。这么说,明天可以一块儿动身回去啦?”
“嗯,还得看具体情况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跟您做伴,但一定去拜访……”
“要是这样,真是不巧。我也不去散步了,现在就回旅馆。我在旅馆等你们吧,待会儿一定要来啊!好吗,宫小姐?待会儿你也一定要来。今天真是太遗憾了。”
他正要走,又转身走到阿宫旁边说:“待会儿一定要来,好吗?”
贯一在一旁盯着他们,阿宫窘得不敢吭声。唯继还以为这是出于少女的害羞,因此愈发挨近阿宫,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好吗?你可不能不来,我会一直等你。”
贯一的眼里就像要喷出火似的,死死地盯着阿宫的侧脸。阿宫吓得连眼睛也不敢斜一下,就怕唯继再说出什么话来难以收场,暗暗担忧。对母女俩来说,最值得庆幸的是,唯继对贯一没有丝毫怀疑,他的心思全用在可爱的阿宫身上。
贯一狠狠地盯着唯继的背影,茫然地呆立不动。母女俩猜到他的心情,因此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听见耳边嘈杂的溪流声。
贯一总算转过身来,因过分激动而血色全无的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阿宫,这家伙就是那次来玩纸牌的‘钻戒’吧?”
阿宫低着头,咬着嘴唇。母亲装作没听见,望着正在树间啼叫的黄莺。贯一见此情形,又不屑地冷笑着说:“晚上看起来不觉得什么,白天一见,真是令人作呕!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
“贯一!”母亲忽然开口了。
“嗯。”
“这次的事情,她爸爸已经跟你说了吧?”
“嗯”
“那就好。随便说人坏话,可不像平时的你。”
“嗯。”
“好了,回去吧。你也累了吧,先回去洗个澡。对了,还没有吃午饭吧?”
“我在火车上吃过寿司了。”
三人一起走着。贯一觉得外套的肩上被人拂了一下,回头一看,正迎上阿宫的目光。
“花瓣飘落到肩上了,给你拂去了。”
“谢谢……”
(第八章)
天空飘着薄云,皎洁的月光铺洒下来,使原本虚无缥缈的微白的海面显得更加无边无际,宛如梦境。潮水拍打岸边,仿佛带着一丝倦意,迎面吹来的微风,让人陶醉。贯一和阿宫手牵着手,在岸边愉快地散步。
“我很苦闷,但无话可说。”
两人又向前走了五六步,阿宫终于开口说道:“请你原谅我。”
“恐怕现在道歉为时已晚,但这件事,究竟是伯父伯母的意思呢,还是你也默认了?”
“……”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非常相信你,相信你绝不可能有那种想法。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相不相信,夫妻之间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昨晚,伯父把事情的经过都详细和我说过了,而且他还拜托我帮忙。”
他含泪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伯父伯母对我有恩,既然是他们拜托的事情,我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唯独这件事,我难以从命。因为这是比赴汤蹈火更极端的无理要求,我实在难以接受,而且对伯父充满了怨恨。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说只要我答应这件事,就可以供我赴洋留学!就……就……就算我贯一从小到大是一个以要饭为生的孤儿,我也从没想过用这种卖老婆的钱赴洋啊!”
贯一停下脚步,面向大海痛哭起来。阿宫开始慢慢地靠近他,担心地窥伺着贯一的脸色。
“原谅我吧……还请原谅我。”
阿宫突然拉住贯一的手,把脸偎依在他肩上,也抽泣起来。波浪缓缓涌向远处缥缈的雾霭,朦胧的月光洒在这一弯海滩上,白茫茫的天空和海边,以及呆呆伫立的两个身影,宛如一幅水墨画。
“于是我猜想,肯定是伯父来劝说我,而伯母为了说服你就把你硬拉到这里来。对于伯父伯母所提出的要求,我肯定是无法拒绝的,只能不情愿地去应付。但是我想,阿宫你肯定会拒绝的。如果你坚持不肯嫁,那么相亲也就无济于事了。他们肯定在担心,如果我在你身边,会给你出主意来阻挠他们的计划,所以才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逼你答应。我一直很担心这个,晚上睡不着,怕他们逼你,怕你也许会出于无奈而答应。我越想越不安,所以假装去学校,特意来这里看看。笨蛋!我真是笨蛋!世上再没有像我贯一这样的大笨蛋了!我活了整整二十五年,从来不……不……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大笨蛋!”
在悲伤和恐惧之下,阿宫默默地哭泣着。贯一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阿宫,你骗得我好惨!”
阿宫不由得颤抖起来。
“借生病来这里,就是为了和富山见面吧?”
“……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说怎么了?”
“你过分猜忌了,确实有些过分了!总把事情往坏处想!”
贯一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双眼含泪的阿宫:“你也知道什么叫作过分?阿宫,如果这种程度就算过分的话,那我这个大笨蛋……我……我岂不死不瞑目了!要是你没有默认的话,那么来这里之前,你也不会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了吧?即使匆忙出门,没有来得及说,那之后给我写封信也行吧?你悄悄从家里溜走,而且一封信都没有……从一开始你就和富山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吧?当然也可能是你们一起来的。阿宫,你就是淫妇!你的所作所为和通奸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太难听了,贯一,你太过分!太过分了!”
阿宫已经哭花了脸,想要靠近贯一的时候,贯一却一把推开:“失去节操的人,难道不是淫妇吗?”
“我什么时候失去节操了?”
“就算我贯一是个大笨蛋,也绝不会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失去节操!我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但你却从丈夫旁边溜走,和其他男人来温泉。你能拿出你们没有通奸的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