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改变了祝酒的借口,说什么‘和那么一位美人住在一处,寝食与共,单凭这一点就让人羡慕了,所以应该喝一杯!再说,你身为男子汉,理应再加把劲儿,早日抱得美人归!和她一起住了十年,若被别人抢走了,那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耻辱,而且关系到弟兄们的面子!不单弟兄们,甚至有损我们高等中学的名誉!为了你能早日和这样一位美人结为夫妻,我们齐心协力为你祈祷,求得神酒一杯。你要拒绝,那就太失礼了!而且,如果你不接受,是要受到上天的惩罚的!’虽然我明知他们是在开玩笑,但这些话听来那么有趣,于是就一杯接一杯,全部一饮而尽。要是不能和阿宫成为夫妻,哈哈哈哈……连高等中学的名誉都要受损呢!这些话真叫我惶恐不安啊……你可要帮帮我啊!”
“啊呀,贯一,别说了!”
“在朋友圈里,我们的事已人尽皆知,若不能结为夫妻,我这个男子汉活着也没意思了!”
“这都是早已决定的事,现在还……”
“恐怕不是呢!最近伯父伯母的样子,总觉得怪怪的……”
“绝没有的事,你别整天瞎想了。”
“其实,伯父伯母怎么想都没关系,我只要阿宫一个人的心。”
“我早就心意已决了。”
“真的吗?”
“你还问这种话!真让我寒心!”
贯一醉得支持不住了,一头倒在阿宫的膝盖上。阿宫伸手抚摸着他那火烧板的脸颊、额角。
“喝点水吧?哎呀,又睡过去了!贯一!贯一!”
这才是最纯洁的爱情啊!那种潜藏于阿宫内心的肮脏的期盼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那美丽的双眸仿佛已经看不见其他东西。她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贯一那已经入睡的脸颊上。富贵荣华和利欲熏心的邪念,全被膝上那一团温暖所溶化。这如甘露般香甜美妙的梦境让人沉醉,其他的任何念头都化为乌有。
在这暗夜之中,一切可怕的妄想都闭上了眼睛。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别人存在一样,那明亮的灯光,似乎也只为他们俩而亮着。
(第五章)
一天,箕轮太太突然到鴫泽家来。她的女儿阿俊以前是阿宫的同学,和阿宫常有往来,但两家长辈之间却从未有过交集。即便在她们上学途中相遇,也不打招呼。最近,阿俊和阿宫比之前疏远了,而在这时,她的母亲却忽然到访,到底是为什么呢?阿宫和父母心里都觉得奇怪。
箕轮太太在阿宫家待了大约三个小时。让女主人最吃惊的,不是这位不请自来的稀客,而是这位客人所谈之事。当时贯一不在家,自然不知道这位稀客来访的事,而阿宫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
时光流逝,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自那日起,阿宫就变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贯一不知此事,阿宫也越发难以启齿。在此期间,阿宫的父母不知在一起商量了多少次,但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贯一虽然不知道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得知人家那颗看不穿、猜不透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让他时时担忧、无法忘怀的是,阿宫在变。看出这一点并非难事。阿宫花颜失色,举止无力,哪怕是笑容中都带着抹不去的忧伤。
阿宫没有自己的起居室,但她有一间放置衣柜和日用品的小房间。房间生着暖炉,闲来无事时,人们便在这里烤火取暖。阿宫在这里做针线活,困倦时弹琴解乏。而现在,她喜爱的插花已有些倾斜,竹制花瓶的水面上漂着灰尘。面向院子的矮窗上糊了一层纸,阿宫的膝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红绸包袱,她拿着针线,却懒洋洋地将身子倚在暖炉边。
自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以来,她就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里,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父母了解女儿的心思,对她这个样子并不感到奇怪,只是由着她去。
一天,贯一参加了开学典礼回来。时候尚早,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阿宫的咳嗽声从小房间里传来,之后又安静下来。贯一心想,她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小房间,从纸隔扇的小缝中往里窥视。只见阿宫倚在暖炉边,时而抬头望着玻璃窗,时而低头沉思,而且似乎胸口苦闷难耐,不时仰头长叹。她忽而又像在倾听什么似的,睁大她那美丽的眸子。她一定是在为什么事苦苦思索。阿宫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樱桃小口微微张开,仿佛要向什么人倾诉心事,她那排遣不去的苦闷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
贯一觉得奇怪,屏息凝神地继续看着。过了一会儿,阿宫把腿伸进覆在暖炉上的棉子里,把头伏在暖炉的木框边上。
贯一身子倚在柱子上,侧过脸来窥视着屋里的阿宫。他皱着眉头,内心充满了疑虑。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若是真有心事,为何不和我说呢?贯一怎么也猜不透个中缘由,也难以相信阿宫真的有什么极心烦的事。于是,他又低下头来思考,最终打定主意:还是亲自去问阿宫吧。他又向屋里窥视,只见阿宫还是把头伏在暖炉的木框边上,连绘着泥金画的梳子掉落了也全然不知。
当阿宫觉察到有人而吃惊地抬起头来时,贯一已经在她身边了。她慌忙藏起忧伤的神色,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哎呀,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宫看到贯一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有些难为情,便说:“干吗这样看着我啊,真讨厌!”
然而,贯一丝毫也不挪动目光。阿宫故意背过身去,摆弄着放小织物的纸包。
“阿宫,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呀,怎么啦?”
她这样说着,一心只顾摆弄那个纸包。
贯一连帽子也顾不得摘,把胳臂肘撑在暖炉架上,歪着脑袋看着她的脸说:“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点儿生分,可我一说,你马上就说我‘整天疑神疑鬼的’、‘神经质’之类的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但我确实没什么……”
“要是没有心事的话,又怎会这般茫然若失、唉声叹气,一副郁结难解的样子呢?刚才我一直在隔扇外看着呢。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什么心事?就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阿宫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摆弄着膝上那块红绸。
“生病了?”
她摇摇头。
“那么,是有心事?”
她还是摇摇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阿宫只觉得心里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马车碾过一般不知所措,是向他如实坦明好呢,还是找个借口来敷衍一下呢?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不得不将暗中犯下的罪行公诸于世,内心充满了恐惧。她越是犹豫,一旁的贯一就越是紧追不放,逼得她冷汗直流,喘不过气来。
“你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贯一的声音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他看阿宫迟迟不肯开口,内心的疑虑就更深了。
惊慌失措的阿宫不禁开口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这两三日,不知怎么的……常常会想到各种各样的事……人生在世为何这么无趣!难免觉得悲从心来。”
贯一呆呆地听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所谓的人生,就算此时此刻还健在,可是不知何时便会死去。像这样活着的话,虽说也有快乐之事,可是那些痛苦、悲伤、辛劳,也是人之常事。我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无依无靠。我每日每夜不停地思考,弄得情绪很低落,连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我看起来像病了吗?”
一直闭着眼静静听着的贯一,这时慢慢地睁开眼来,皱着眉说:“这就是病了啊!”
阿宫意志消沉地低着头。
“没什么值得担忧的,老这样念念不忘可不行,知道吗?”
“知道,我没有担忧。”
这么无精打采、空洞寂寞的声音,贯一听在耳中却觉得:“要么是生病的缘故,要么是脑子出了毛病!成天想这些事,又怎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呢!人生在世本就不是件趣事,况且再也没有比命运更让人猜不透的事了。虽然事实如此,但大家若都抱着这种心态,那这世上也就处处都是寺庙了。人生苦短,要有所觉悟,在这短暂与乏味之中追寻乐趣,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虽然一想到这里难免忧伤,但既然来世间走一遭,再为生命的短暂而抑郁寡欢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就算世界再无聊,我们也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要想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就要自己找乐趣。只要有了一种乐趣,这个世界也就不会那么无聊乏味。阿宫,你难道没有这样的乐趣吗?若是没有这样的乐趣,人生也就没有丝毫欢乐可言。”
阿宫那美丽的眼睛,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偷偷地看着贯一的脸。
“一定是没有吧?”
他含着笑意说,但神情中却带着痛苦。
“没有吗?”
贯一抱住阿宫的肩膀,把她转向自己这边。阿宫虽然没有反抗,但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子,含羞地把脸背过去。
“问你呢,有还是没有?”
他紧紧抱着阿宫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阿宫觉得仿佛被铁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似的,心里不安极了,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怎么可以呢!”
阿宫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贯一还是平常那副爱开玩笑的样子,和颜悦色的,一点儿怒气也没有,嘴角还带着笑意。
“我呢,倒是有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所以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欢乐。只恨日子一天天过得如流水般飞快。我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难耐才创造这种快乐,而是因为有了这种快乐,才让我能活下去。若是这份快乐被夺走,那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间贯一也就不存在了!我把这种快乐看得如同生死一般重要。阿宫,你很羡慕吧?”
阿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被冻结了似的,寒气刺骨,难以忍受,一个劲儿地打着寒战,但又怕自己的心思被贯一识破,好不容易才勉强而虚弱地说:“真让人羡慕。”
“如果阿宫羡慕,我就把这份快乐分给你。”
“谢谢!”
“好吧,全给你!”
贯一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袋酒心巧克力放在暖炉架上。他一松开袋口,玉石般红白相间的糖果就一颗颗蹦了出来。这是阿宫最喜欢的糖果。
(第六章)
两天后,阿宫在贯一的劝说下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得了胃病,开了一瓶药水。贯一当然相信阿宫真的得了胃病。阿宫虽觉得自己并非生病,但还是服了药,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她内心却饱受烦恼和忧郁的煎熬。内心深处那种水火不相容的苦痛越来越强烈,她无法抑制。
贯一是她的恋人,可奇怪的是,对自己如此喜爱之人,她却害怕得不敢见面。他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思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但一见面,又心生恐惧,吓得冷汗涔涔。每当听到他那充满热情的话,她就觉得心如刀绞。她害怕见心地善良的贯一。自从阿宫心情不佳,贯一对她比平时更温柔体贴,百般呵护。这让阿宫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之下,她最终只好向父母说了内心的痛苦。
一天,母女俩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带着一个不小的旅行箱,匆匆搭上火车出门了。
家里仿佛被大风扫过似的,空荡寂寞。隆三留下来看家,他寂寞地坐在棋盘边,翻开《棋经》独自研究着。他虽未到花甲之年,但已是满头白发,长长的胡须也有六分花白了。不过他虽消瘦,倒还未见衰老之态。他眉目温和,颇有古井般沉稳的风度。
贯一回到家,见母女俩不在,非常奇怪,于是向主人询问。主人悠然地捋着长须,面带笑意:“她们啊,今天早晨看到报纸,忽然想到热海去散散心。听说昨天医生也说温泉对阿宫的病情有好处,劝她多泡温泉疗养。她突然想到医生的话,心里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立刻就走了,搭的是十二点半的火车。唉,一个人还真有点寂寞呢,沏壶茶喝吧。”
贯一觉得事有蹊跷,心里狐疑不解。
“噢,这样啊,真没想到。”
“是啊,我也有同感呢!”
“不过,温泉确实对身体有益。她们打算逗留几日?”
“这个嘛,说是要住个四五天,不过,就穿着身上那套衣服出门的,要不了多久就会感到无趣吧,也许住不到四五天。比起出门疗养,在家修身岂不更好?她们或许是想出去尝点儿什么新鲜的东西,是吧?”
贯一回到书房换衣服,想着阿宫可能会留下书信,但是没有。他又到阿宫的房间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贯一心想:“她们急急忙忙地出门去,哪里顾得上留书信呢?明天一定会有信。”但他仍感到闷闷不乐。他在学校里待了六个小时,之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因为一直念着那张美丽的脸。现在,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得不到一丝安慰,不由得在桌前呆呆地坐了下来。
“太冷淡无情了吧!不管怎么匆忙,难道就不能在出门前留下只言片语吗?又不是出去片刻的小事!一去就得四五天……撇开留言不论,既然是到温泉去养病,事先也该有个商量啊!一时兴起?就算是一时兴起,也没有到非走不可的程度啊!难道不该等我回来说清楚再走吗?这一走就要四五天,离开之前连面也不见一见,她心里真的觉得无所谓吗?”
“按理说,女人的感情本来就比男人的感情更深厚,更强烈。若是感情不够强烈,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爱得还不够深。不过,要说她不爱我,那是万万没有的事;可要说她对我的爱很强烈,似乎又不见得。阿宫的性情向来比较冷淡。她不太有那种小鸟依人的柔情。我觉得她的爱不够强烈,恐怕原因也在于此。年幼时,她就有这种倾向,但现在似乎很少见到这种情形了。如果说孩童时期是这样,那么现在更应该是这样才对。这样想,就有些可疑,不得不怀疑了。”
“而我自己呢?我全心全意爱着她,几乎……不!不是几乎,而是完全,完全沉溺在爱情之中。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迷恋她。我爱她爱得如此情深意切,那她对我的爱,是否也应该更真挚热烈一些?可有些时候,却有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像今天这种情形,难道不过分吗?这像是恋人之间做的事吗?对自己深爱的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恨了。”
“或许就像小说里的故事,像《八犬传》中的滨路,听说信乃明天一早就要走,瞒着双亲,半夜偷偷去和他道别。我们之间难道不也是这般情投意合吗?哎呀,这真是妙极了!我的身世和信乃有几分相似呢!年幼时和父母分离,寄居在鴫泽家,和他的女儿订婚……太像了,太像了!”
“可是,我的这位滨路真叫人为难,成日让她的信乃提心吊胆,真是可恨得不得了,太让人失望了!不如把这些想法写在信中告诉她吧!可是她虽然可恨,但终究有病在身,要一个病人担心,那她也太可怜了。再说,我自己也过于多虑了。这一点,她也经常说我。可是到底是我想太多了呢,还是她对我的爱太浅了呢?这还是一个疑问。”
“我有时会想,她对我冷淡,多少也有些看不起我吧?我是一个寄居者,而她是千金小姐。主人和食客终归有别……不对,她之前已经说了多次了,要是真有那种想法,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寄居了,更不会有许婚之事……啊,对了!每次我谈到这件事,她就大发脾气,可见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这完全是我的偏见吧!一不顺心就胡乱发牢骚。不过,如果她有一丝这样的想法,我就和她断绝关系,毫不留情。我可以成为爱情的俘虏,但绝不做奴隶。或许和她一刀两断,我也会因忘不了她而忧郁致死;就算没有死,至少也会发狂吧。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管怎么样,都要和她撇清关系,不断个干净,怎么能忍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