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刚扑通一声跪下,“奴才求您休息一会儿。”
“广东官场抽心一烂,腐败滋生乱党,大清亡无日矣!”
“大人!”
铁山这才注意到铁刚跪在地上,“有什么话,起来说。”
“是,大人,”铁刚站了起来,“奴才斗胆说了。孙贼漏网实出意外,摄政王固然能体会您已竭尽全力,但旁人未必不在看咱们笑话,上回在天津……已经得罪不少人了,这回……”
“你是担心像在天津那样,查了半天,无疾而终?”铁山低声道。
“是,朝廷立宪在即,您何必要给自己树那么多敌呢?”
铁山陷入沉思。
“摄政王让咱们火速回广州,您打算在香港停留调查都未获准,下午咱们就上船,这个案子就算了了,您还何必再费神呢。”铁刚继续规劝。
“话是这么说……留着李玉堂这种人,对朝廷就是祸害!我不甘心!”
铁山眯缝着眼睛,语气锐利,额角刀疤愈发明显。
夕阳里,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海上航行。头等舱的贵宾厅里,老丁父子一起上阵,洗澡,剃头,刮脸,将阿四拾掇得焕然一新。
西装,长衫,礼帽,文明棍,金链挂表……阿四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又有些飘飘然,白色的西装,礼帽,黑白皮鞋,好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真有几分李重光的神采!
小丁看呆了,老丁却看得满眼含泪。
隔着一扇玻璃,李玉堂望着阿四,一双眼睛早已饱含泪水,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耳边也响起了儿子的声音,“父亲大人敬禀:儿作此书时,父之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父阅此书时,儿已不能于床前尽孝矣。祖母大人推干换湿,十数年养育,儿至爱祖母,儿亦至爱吾父,同理儿亦至爱吾土吾民……今少白先生欲救中山先生而赴死,重光当仁不让,乞父恕儿大罪……”
李玉堂慢慢地走进客舱,站在门口观察着阿四,阿四正对着镜子饶有兴趣地练习如何把怀表从胸前掏出来,他打开,看表,再放回去,努力地反复练习,试图让自己的动作帅气潇洒起来,看这一副装腔作势,流里流气,小人得志的讨厌脸孔!和他的重光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他给重光提鞋都不配!李玉堂忽然意识到找替身这个想法实在太愚蠢,几乎想把这个假货赶走。
“Hello!Mr.Li!”阿四发现了李玉堂,他扬了扬手里的文明棍,自以为做得很出色,得意地朝李玉堂傻笑着。
“放下!拿走!”李玉堂忍无可忍,几乎大喊起来,“老丁!哪找来这么一根破拐棍?!你见过少爷用这样的东西?!”
老丁忙冲过来,一把夺过阿四手里的文明棍,教训他,“谁让你拿着这破拐棍了!”
卸了道具,也卸掉了气焰,阿四发现路子不大对,立即老实下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十足一个卑微下人模样,谄媚地笑道:“李老爷。”
唉!李玉堂硬着头皮坐下来,老丁站在他身后。
“你姓王?”李玉堂想尽量和善些。
“是。”
“大名呢?”
“阿四。”
“大名?”
“阿四。”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我爹早死了,我娘前年也去世了……”
“识字吗?”
“识!英文也识!”
李玉堂面露惊讶。
“认识的不多……不多……会写自己的名字!英文会说,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
“可以了,可以了……”李玉堂点点头,他太讨厌眼前这个人,太讨厌他将要说的话,脸色极为难看。
阿四知趣地闭嘴。
沉默半晌,必须要说了,李玉堂下意识地清清嗓子,吞吞吐吐道:“我的儿子……你看到了……”他说不下去了,深深地叹气,又喝了口茶。
阿四正色道:“我知道,李老爷,因为我和你儿子长得有点像,你请我做你儿子的替身,见你们家老太太最后一面,让老人走得安安心心。”
李玉堂一脸惊愕。
“你的那个穿西装戴眼镜的朋友,都跟我说了……”阿四对他讨好地一笑。
这个秦少白,虽说出于好心,自作主张仍然令人生厌,李玉堂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四替他把话都说了,“老太太在广州病得很重……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老太太没别的,就是想看孙子一眼。问题是老太太好蒙……我是说,老太太蒙得过去吗?”
李玉堂只好接口,“重光十来岁时就跟我去南洋住了好几年,四年前又去英国留学,算起来老太太也有快十年没见过重光了,老太太脑子里的重光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再加上她病得很重,经常在昏迷状态……”
阿四点头道:“就算老太太那蒙混过关了,府上其他人呢?”
李玉堂蹙眉道:“这个我自然会想办法,你只见老太太,只管让老太太没有察觉就行了。”
阿四点点头,“我是不是得管……管你老叫……叫……”
以后……以后再没有人叫他“爹”了……李玉堂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恍惚间仿佛千万根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他的胸膛。
“爹,当着人,你得叫我爹。”李玉堂喉头哽了一下,平静地回答,“平时,最好也叫,不然会不习惯,容易露馅,府里还有很多下人……”
“这个活儿,听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别的不说,就叫……叫您爹这一条,我就……做不出来……除非……”阿四笑笑,意思很明显。
“你是嫌钱少?”
阿四又笑笑,不说话,意思更明显。
“多少?”
“100块雇个儿子,也太便宜了吧,我早打听过了,不说香港,广州西关有一条街都是你的,还有广东最大的机械厂,面粉厂……”
“多少!”李玉堂极不耐烦地打断。
阿四深吸一口气:“1千!”
“你怎么忽然漫天要起价来了!”老丁先炸了,“都签了字画了押,有合同在呢!”
“合同?你那叫不平等条约!你是英国人还是八国联军?!签字的时候又没说要叫……叫‘爹’!又没说让我给乱党当替身!你那个朋友,花言巧语地骗我,不被我逼急了还不肯说真话呢,打量我不认识他,他是四大寇之一!乱党头子!让我给个乱党做替身,遮遮掩掩不说实话,吊胃口压低价,骗我上船!以为我上了船就任你们摆布了,你们有钱人跟我来这套,我客气什么,将计就计呗!我阿四字不认得几个,要论胆识,有的是!”
阿四果然早有准备,一鼓作气做出一番“有胆识”的“宣讲”,把老丁说得目瞪口呆。
“有胆识?!”老丁苦笑,“你小子有两下子,我看低你了,跟你压价的是我,价钱你跟我谈,说破天,你不就是想加钱吗,再商量嘛……”
李玉堂噌地站了起来,“这分明是个无赖!这样的人找回去,还不天天讹诈死我们?!让他走人!”他拂袖而去。
老丁赶紧追上李玉堂,想劝老爷冷静,又不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