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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冰蝶·殇·蜕变(11)

沦陷的日子里,林家宅院陆陆续续走了些避难的人,却也留下少数无家可归的安平巷原住民。那几些日子,风越来越大,时而夹杂着雨滴,写有店名的布幔在风中横空乱飞,隔三岔五能听见断砖碎瓦扰乱人心的声响,这种种似乎已暗含着某种征兆了。假若皇军就势深入福建战略要地南平,就会和浙赣的日军联合侵凌中国的东南部,东南一带必将沦陷。万般惶恐之中,林父接到大儿子京权的电话,说是上面已经批准了李良荣将军的请战。京权滔滔不绝地复述李师长的初步计划,对于阻止日军对南平的进扰,语气似是胜券在握,给人以振奋精神的力量。林父挂上电话的那一秒,心里还想象着京权胜战归来的样子,但一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不由心中犯怵。

隔日凌晨,台风肆无忌惮地敲击着千家万户的门窗,哀戚的声音在灰暗的空气里穿梭,无人知晓这种天气变化究竟是在扰乱敌心还是在扰乱民心。那个台风袭港的夜晚,京权所在的军队悄然进了大湖村,从此他便和家人失去了联络。

战争似乎漫长,时间过去了两天一夜,林宅上下等得惶惑不安。林父叼个烟斗在厅堂里踯躅,半顿饭也难以下胃。傍晚时分,天空兀自乌蒙蒙的一片,林父坐在饭桌前,碗筷刚送到嘴边,却站起来说要出门探探风声。林京道也要随父亲出去看,却被母亲阻止了,只好目送父亲跨出门槛。就在那一瞬,莫名地,京道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林父迟迟不曾回来。林母等得心急如焚,下半夜跪在蒲团上数佛珠念真言,膝盖跪僵了,真言念乱了,却始终不见林父归来。

翌日天刚亮,只听外头一阵敲打门环的声音,急促而扰攘,管家忙出来开门,林母和京道也尾随了出来。只见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个背着个湿漉漉的男人,另一个打着伞。打伞的男人说:“行走时,忽然一阵大风袭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木电杆闪出火花,随即电杆倒了下来,接着就是一声惨叫!走近方才知道是林老爷不幸被那电杆击中!唉,真是世道不幸,祸不单行啊!” 怎么可能?!多少年来温顺儒雅善施愿舍的林家老爷就要遭这样的天谴?老天一定是在犯糊涂了,该被击中的不是林宅里的良民,而应该是那些东亚来的丧心病狂的侵略者啊!

全家听罢此消息,如雷轰顶,柔弱的林母当场晕厥过去。

苍穹兀自耷拉着一张灰暗的脸,庭院里落瑛遍地,残砖断瓦从墙垣高处坠落下来,随即又被大风推向别处,接二连三的断砖碎瓦声四面响起,加上这哀戚戚的台风呜咽,叫人毛骨悚然。这是一场十年不见的大台风!天灾,真是天灾!

第三天还是个嫩阴天,街道上便充满了喧豗嘈杂的声音,甚至有人放起了爆竹:大湖战役告捷!台风的高峰期也算是过去了,鬼子企图震撼闽北的计划泡了汤。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台风摧毁了海岸线上的房屋,还有雨厝村上的渔场。这会风力渐小,估计是转去了浙江,抑或江西,它们固执得像秦朝离弦的火箭,亢奋地骚扰着土地安详的肌肤。兵荒马乱才去,遍地是废墟,这一阵废墟还没来得及清除,又增添了新的废墟,一时间生灵涂炭,几些日子的腥风血雨把人间变成了地狱。

大湖战役大捷,捷报飞来当纸钱。虽是这样,但冥币还是要烧的,女人家的泪还是要流的。一家无主,号啕恸哭的声音大得灌满了林家门庭,门庭里装不下的漫溢到邻居人家的耳朵里,省去了不少相告的气力。外面传来了京权的噩耗,接着大哥的遗体也来了。全家上下默不作声。林母几乎晕厥过去。她伏在林京权的尸体上,抓住京权僵硬的手臂,整个身体已然完全无力抽动,那沙哑的呜咽声撕破了苍白的静,那沙哑的呜咽在空而大的厅堂里化作一种直逼你心魂的空灵。

林京道握紧了哥哥的手,泪无声地夺眶而出,半晌,他终于吭了声,只是吩咐用人京权的遗体不要那么快入殓。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京道在家中打点行李,却见曼莎风尘仆仆地进了东厢房。“小京哥哥,你要走了?”

“莎,你怎么来了?”京道探了探外头,“你阿公没陪你来么?”

“没有没有,我是偷偷来的。”曼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公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参军的事,是我无意间看了阿公的信,你一定要去当兵吗,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国难当头,日本人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他们掠走了我们的财产,你阿公的房子是被他们烧毁的,大京哥哥是被他们打死的,家父也是被他们害死的!”

“可,打仗是很危险的,你的妈妈已经失去了阿伯,又失去了大京哥哥。”曼莎眼里含着泪,声音变得微弱起来,“她不能没有你,你得为她想一下啊!”

俩人陷入沉默,许久,京道说:“你还记得阿公说的林少猫的故事么?现在抗日热潮正旺,如果每一个人都去思考那么多,我们都得当亡国奴了!危险,难道我不去参军就没有危险了么?”

“那我也去!”曼莎刚开口,京道一记耳光落到了曼莎的脸颊上,出手后懊恼不已,但覆水难收,曼莎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二话不说跑出东厢房。京道忙拦住曼莎,曼莎却使劲推开京道的手。京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将曼莎搂住:“对不起,我不是想打你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曼莎没有再挣扎,只是泪流不止。京道无可奈何地将拳头砸在檐下的梭柱上,这一拳头砸得嘭响,曼莎用苍白的手抓住京道的大手,心疼地说:“不要,我不怪你,你不要摔手,手打伤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莎,你的脸还疼么?”京道专心致志地看着曼莎,只见曼莎摇摇头,他托起曼莎的脸仔细端详着,“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父亲一去,家里不可能再请家佣了,如果我到黄泉路上陪大京了,你就帮我照顾母亲好么?”

曼莎使劲摇头,泪澘然而下。

“怎么,你不答应我?”

“你不会死的。”

“我是说万一。”两人沉默了半晌。这时,林母走了过来,许是听到了他们俩的话,眼白有些泛红,她只把眼睛看了地面,匆匆道:“小京啊,前些天我到巷口吃锅边[ 福建的一种小吃],回来时下起雨来,王阿婆借了把伞给我,你帮我把伞带去还一下,顺便也给她辞个行。”说完话,林母便走开了。

巷口的锅边店并不遥远,但这一晚,京道和曼莎一直走到闽江边上,俩人跟永别似的说个没完,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今晚说尽。他们路过石板桥,闽江上无数只乌篷船正泊在水中央。不知江船待何人,但见渔火映江波。

此时,桥对岸传来一震喧闹,京道眼疾,一眼望见一个人中留撮黑胡子的家伙在欺负一卖菜晚归的老农,老农被黑胡子踩趴在脚下,嶙峋的瘦骨似乎要被身体卧断在青石板下。京道忿恨地咬起了牙齿,曼莎被眼前咬牙切齿的京道吓住了,她愣愣地望着京道,只见京道颈上绷起了青筋,拳头关节被按得噶哒有声。曼莎拉了拉京道的衬衣,示意不要多管。京道却瞥开曼莎,举起江边巨大的鹅卵石块快步朝小日本走去,随即将石块猛砸黑胡子的后脑,接连两个鹅卵石下去,黑胡子很快便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所有围观者拍手叫好,京道顿时豁朗起来。

“小京哥哥,你砸死日本人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钻出人群便往回跑,“日本人要是找你的麻烦怎么办!还不快点离开这里,快呀!”

京道边跑边说:“同样姓林,我誓死成为第二个林少猫!”

回到家,曼莎帮京道打理好行李,最后,从自己的脖上取下一个护身符给京道带上:“小京哥哥,这是我去西禅寺上香时求来的,你带着它,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京道握着曼莎的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你对我那么好,今天我还打了你,我真是罪该万死!”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怪你!”

“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那就这个吧。”京道从枕头底下拿出音乐盒,打开盒盖,空灵的声音又次响起,几分钟后,仍旧不见有蝴蝶进来,“好可惜,蝴蝶不来了,那是两只很美的蝴蝶。”

曼莎出神地望着京道的双眸,突然笑得很美丽,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嘴唇也有了血色。“小京哥哥,你能在我的眼里看到会发亮的蝴蝶么?”

“你在说什么?”

“小京哥哥,我能在你的瞳孔里看到你说的蝴蝶,好美,真的好美!”曼莎看着京道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京道到镜子前照了照,什么也没看见。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忙赶着出去看究竟。林母已经开了门,只见几个警察在门外:“林京道,哪个是林京道?”京道上前。“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林母和曼莎心慌起来,但那几个人表情肃然,态度强硬,她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京道被那几个人带走。

林京道被关进牢狱后,天闷得透不过气来。

京道所在的那间监狱,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死死地趴在潮黏的墙壁上,仿佛被钉子固定过;耗子忧心忡忡地来回乱窜,似乎在担忧自己也即将被陵迟处死。监狱里的生物看多了这样那样的刑罚,思想也被犯人同化了,它们的眼神流露出对酷刑以及死亡的极度恐惧。

牢狱里拘留着好几个学生,他们大多是学生运动的领导人。有一个是发表了不该写的东西才被逮到这里的,几乎算是坐了文字狱。那个学生胆子大,效仿司马迁在大狱中写《史记》,他翻开墙角的一块砖,缺口里压着十几张纸,这日他又捏着钢笔写了一个晚上,钢笔没了水,就用口水掺了墨,最后一点墨迹都淡得看不见了,就重重地写,让字印透纸留下深深的痕迹,终究纸张被印花了,辨不出笔画了,只好停下来。这样的学生也是人间罕见,精神境界已经达到自写自话自憬自悟,无所谓读者的地步。那几个学生,说是要把牢底坐穿,大不了也就一死,没什么可怕,十八年后还是一群好汉。京道突然有些感动,心想这才算是志同道合,遗憾的是他们的宣传运动已在国民中立下了广而告之的功劳,而自己想立功却机会渺茫了,倘若方才能隐忍得住怒火,赋予抗日的意义就不只是杀一个鬼子了,而实际上,现在的自己兴许是在与那个鬼子同归于尽。一命换一命,终究有些不划算。这一夜,京道与跳蚤虱子共枕,展转反侧之间想到父亲生前的叮咛与母亲憔悴的脸,心中无限愧疚。

隔日清晨,一个瘦小的士兵突然打开牢狱的门锁,问:“谁是林京道?”随即说“你可以走了!”。京道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出了牢狱。

牢狱之外,天正降着大雨,路面泥泞不堪,只见母亲正撑着伞焦急地等在门外。一夜之间,母亲苍老了许多,京道心疼地将母亲紧紧搂住。“妈,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京道啊,你得好好感谢一下庞先生,我去求他,是他老人家连夜跑去找曼莎的父亲,幸好庞先生有这么个在政府里办事的女婿,这庞先也是生低声下气好话说尽,不然你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流泪。她现在只有林京道这么个亲人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又出现了好些日本士兵,他们忙忙碌碌地挨家挨户进出,似乎在搜查着什么。雨路上的行人奚落,冷冷清清的有些恐怖,偶尔一辆电驴子疾驰而过,渐起污点无数。俩人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加紧了步伐,他们不时地左顾右盼,但倾盆的雨兀自越下越大,横飞的线条交织在俩人的视野里,大风更是叫人寸步难行,即便握紧了伞却依旧被淋得像那落汤鸡,冷冷的雨水灌在鞋子里使人双脚抽筋。

走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京道突然感到手臂被沉沉地拽了下去,回头一看,母亲的身体正贴着自己的背,而她,被一个十八九岁的日本士兵刺在刀尖上,这个士兵正是方才释放京道的家伙。京道怒火中烧,不等日本兵拔出刺刀就扑上去将他推倒在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鬼子就被京道掐得奄奄一息了。

京道的眼睛瞪得浑圆,他怀抱着母亲。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妈!妈!!……”京道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母亲微弱地翕动了几下双唇,便合上了眼眸。“妈——”京道长长地喊了最后一声,整座小城几乎在响彻云天的呼喊声中颤动起来。

京道换上士兵的装束,但皮带儿还没扎好,后边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京道紧忙翻过并不很高的墙,抄着另一条小路逃开了。

那天夜里,京道把母亲葬在了父亲和大哥的坟墓旁。京道也无所谓回家,许是被接二连三的打击麻木了神经,他在巨大的鹅卵石上一坐便是一夜。山上阒寂无声,偶尔有哀戚的鸟鸣响起,即便声音是那样可怖,却无法使京道敢到一点害怕。这时候的心竟有点无聊起来,京道心想自己是积极的,而行动上却有些绝望,京道对自己连说三遍“我要做进步青年!”,一遍比一遍心调激昂,然后他站起来,默默地跪在母亲的坟冢前。

母亲的过世对京道的打击看起来并不像父亲和大哥过世时对京道的打击那样大,父亲和大哥过世时京道落泪了,但此时的京道却显得很平静,只是他的心莫名地冰冷起来,那种冰冷非比寻常,那是一种向着死亡也能安之若素的安静。

京道对着坟冢缓缓地鞠了三次躬,然后站起来。他转过身,放眼眺望远处,这才发现远处被烧成了好几片,灰色的烟尘嚣张地熏染着天际。京道愣愣地站在那儿,他捏紧了拳头。

任那熊熊大火烧吧,烧吧!

祖国漫长的母难日很快就会过去的,新生的力量将把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活埋!

京道望着山下,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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