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万丽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就发现聂小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万丽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聂小妹就说,万丽,你爱人打电话来找你。不知是聂小妹的口气异常,还是万丽忽然有了什么预感,一听这话,万丽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事?我家里、家里出事了?聂小妹说,你女儿得了急性肺炎,很严重,在医院抢救。万丽如雷击顶,呆站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聂小妹说,你赶紧往家里打电话试试。万丽几乎在麻木的状态下抓起了电话,但手抖得怎么也拨不出去。聂小妹接过电话,说,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替你拨。万丽报出号码,聂小妹很快拨通了,但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又拨孙国海的手机,手机开着,也没有人接。万丽顿时哭了出来,说,出事了,出事了,丫丫出事了!聂小妹说,别往那么坏的地方想,小孩子肺炎,也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病,再说,已经送到医院,现在医学水平高了,应该没有大问题的。万丽边哭边往外走,聂小妹说,万丽,你干什么?万丽说,我回去。聂小妹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走?万丽愣了愣,说,我,我——我坐火车。聂小妹说,半夜火车很少的,你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坐上,不如今天先不回去。万丽直摇头,说,我马上就要走,我马上就要走。聂小妹说,你别急,我替你找找人,看有没有车子送你一下。她也不问万丽的意见,就拨了电话,果然联系到车子,二十分钟之内就能到。挂了电话,聂小妹直盯着万丽,说,毕业典礼你赶得回来吗?万丽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身担的责任,愣住了。聂小妹说,还有三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就算赶得回来,发言稿也来不及写了。万丽哭着说,我不发言了,我不发言了。聂小妹说,你想好了?万丽心乱如麻,不说话。聂小妹感叹地说,这就是女同志呀,换了男同志,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万丽仍然不说话,聂小妹像是对万丽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换了我呢?聂小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担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老在外面忙,老母亲病危,我都没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母亲去世后的这几年里,我没少做噩梦,三天两头梦见母亲来吓唬我,人家说这是良心自我谴责,是内疚,我相信,绝对相信。我母亲那么喜欢我,她无论如何不会来吓唬她心爱的女儿,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啊。但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时间倒退回去,重新来过,我会丢下手里的工作赶回去给母亲送终吗?我不敢说,我真的不敢说。万丽含泪看着聂小妹,她非常感激聂小妹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说的这番话,这番话对万丽的决定没有什么帮助,没有什么作用,但却使得万丽的心从慌乱中渐渐地平息下来,让自己有力量去面对去承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车很快就到了,聂小妹送万丽上车,再三吩咐司机一路小心,临开车时,聂小妹说,万丽,我代你发言了。万丽点了点头,车就开走了。
司机有部手机,路上万丽借用司机的手机给孙国海打电话,打了几次,到半夜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孙国海的声音,万丽的眼泪哗的一下子淌了下来,说,孙国海,丫丫呢,丫丫呢?孙国海说,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睡着了,一切都好,你安心吧。万丽说,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孙国海说,你不用回来的,下晚我只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一下,医生说了,小孩的肺炎好治的。万丽说,那你为什么老不接手机?孙国海说,当时我看丫丫呼吸都没有了,我不急吗,一急,手机就丢在家里没带上,刚刚回家拿来。万丽说,阿婆呢,她怎么不接电话?孙国海说,她你知道的,丫丫是她的命根子,丫丫进医院,她能不跟过去吗?我当时没有找到你,估计聂小妹告诉你后,你会打电话回家,叫她在家里等着的,她哪里肯,不给她去,她要跟我拼命的。万丽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泪却仍然哗哗地流着。孙国海又说,你到哪里了?你不是说马上要开毕业典礼,还要发言吗?要不你就回头吧,这里有我,有老太太,丫丫奶奶明天也会赶过来,你放心吧,丫丫不会有问题的。万丽一念之下,差一点让司机回头,但忽然间耳边就想起了聂小妹的声音,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啊。心念至此,万丽再无别的想法,挂了电话,车子就一直往前走了。
万丽在医院陪了丫丫两天,丫丫的病情好得很快,万丽总算放心了,毕业典礼前一天,万丽赶了回来。聂小妹的发言稿正在作最后的冲刺,神情显得特别肃穆紧张,连和万丽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只问了一声,丫丫好些了?万丽说,好多了,谢谢你,聂小妹。聂小妹朝她摆了摆手,又埋头写起来。万丽有些惊异地发现,两天不见,聂小妹瘦了一大圈,面色又黄又萎,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万丽知道这是赶发言稿赶的,瘦也是因为发言稿,眼睛有神也是因为发言稿。
这几天课都已经上完了,有发言任务的同学比较紧张,没有发言任务的人,就进入了最轻松悠闲的日子了,下午沈老师来到宿舍看望大家,走进万丽和聂小妹宿舍的时候,看到聂小妹还在闷头赶稿子,沈老师说,聂小妹,太辛苦了,这两天我看你气都没喘一口。聂小妹说,是呀,时间实在太紧了,关于三产的问题,我有太多的话要说,都来不及写了。沈老师关心地说,聂小妹,注意和省委的精神保持一致,这是最重要的。聂小妹说,我当然知道。就说这第三产业,也不是像有些人说得那么神奇,我是最有体会的。我们县有个风景区湖心岛,开发旅游后,第三产业也算是起来了,但你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水平,全是些上不了台盘的小商小贩,在那里设摊卖假冒伪劣产品,县里也是要发展第三产业,结果把湖心岛的名声一下子搞坏了,所以我觉得,搞第三产业,不如搞工业、农业那样过得硬。不说别的,就说我在担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我们乡发展的乡镇企业,那才叫产业啊。沈老师听了,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好像有些什么担心,虽然他的表情很快就过去了,但还是被万丽捕捉到了,聂小妹却因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没有注意到。她胸有成竹地说,沈老师,你放心,我这次的发言,既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理论指导,又有大量的事实作基础,肯定会一鸣惊人的。沈老师说,你来得及的话,我替你看一看?聂小妹说,来不及了,我今天晚上说不定要加一个通宵的夜班呢。沈老师说,一晚上不睡?不要影响到明天的发言噢。聂小妹更有把握了,说,没事,我习惯熬夜的,我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几天不睡,照样精神很好,有一次中央首长来我们县视察工作,县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都整整两天没合眼做准备工作,到那一天汇报工作时,他们都不行了,只有我仍然精神抖擞,头脑清醒。后来首长听说我两天两夜没合眼,还开玩笑称我是中国的铁娘子呢。沈老师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那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你写吧,我到其他同学宿舍看看去。沈老师走后,聂小妹却一时有些兴奋,进入不了写作状态,主动跟万丽说,我这回的发言稿,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么写的,要不我不会说一鸣惊人的。万丽实实在在地说,我刚才听你那样一说,觉得其中还是有些片面的东西。聂小妹听了万丽这话,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我不会受影响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坚持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检验的,这种实践,还不是别人的实践,是我自己亲身的实践,所以,错不了。万丽说,这话不是很绝对吗?难道只要是亲身经历过的实践,就一定错不了?实践也有对错之分嘛。聂小妹脸色有点变了,盯着万丽看了一会儿,正色说,万丽,我理解你的心情,本来是你发言的,后来你有特殊情况,不能发了,换成我发言了,你心里有些不平衡,这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不能过分,你说对吗?上次我看的那本论女性嫉妒的书上也写,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度,不要过分。万丽说,我过分吗?我哪里过分了?聂小妹说,我就直说了,你对我的发言特别感兴趣,是不是?还特别挑剔,是不是?你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想打击一下我的积极性,是不是?万丽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聂小妹又盯着万丽看,说,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说的这种因素在里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替代了你,你会这么关心我的发言吗?万丽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丝私心杂念在里边,自己因为丫丫的生病失去了这次机会,让聂小妹把机会抢了去,自己心理会平衡吗?虽然她对聂小妹发言的观点确实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但也确实不能完全彻底地排除自己心理的不平衡。
聂小妹说过之后,情绪反倒平稳下来了,也许因为万丽的嫉妒,反而增添了她的斗志。聂小妹对万丽说,我今天和值班老师说好了,晚上到教室加班,不影响你休息。说着,整理了材料就要走。万丽看着她那个单单薄薄的身子,不觉有点于心不忍,说,你就在宿舍写好了,不会影响我,我最近睡眠还可以。聂小妹摇了摇头,还是走了出去。
聂小妹果然一夜未回,到第二天天亮时,万丽醒来,看到聂小妹的床仍然空着,心里不由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滋味,想到聂小妹说过要“一鸣惊人”,她就好像已经看到周书记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会场全体同志向聂小妹投去羡慕的眼光,但恍惚之中,又觉得有一种悲哀的念头,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向何而去。正胡思乱想着,聂小妹回来了,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依然很好,她用冷水洗了脸,化了淡妆,还在脸颊上涂了点胭脂,显得更加精神饱满。
就在万丽走进会场的那一刻,周书记一行人几乎也同时到了。周书记由黄校长等人陪着——与其说陪着,不如说是围着更确切,也有几个同学想靠近一点看能不能有机会和周书记打过照面,甚至握个手,喊一声周书记,但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只能走在后边的右侧或左侧,再等待机会。大秘走在周书记一行后边偏右一点,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多近,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都是不成规定的规定。万丽已经在几天前就开始紧张了,现在一看到大秘,心里更是一阵乱跳,慌乱地想着,大秘跟她打招呼时,她该怎么反应,该说什么话,是表现出激动还是应该平静一点,是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万丽在慌慌张张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秘,等着他来打招呼,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大秘好像并不认识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看到任何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的眼睛是和每一个人都交流过的,但又像是根本没有交流,对待万丽也是这样,他的眼睛分明是看到了万丽的,但又好像没有看到,至少他根本就没有认出万丽来,就像万丽从来没有和他接触过,没有见过面,没有一起吃过饭,没有在席间开过各种玩笑。此时大秘眼中的万丽,就是一个他从来不认得的党校学生,就是平凡的六十分之一,没有任何特殊性。万丽事先也都想象过这次见面的情形,大秘会和她握手,亲热地笑着说话,别人就会知道,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是有关系的,于是也就解答了一些疑惑,大秘会不会顺势把她介绍给周书记呢?如果介绍了,周书记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如果大秘事先已经和周书记提起过她,周书记就可能会笑呵呵地说,啊,你就是万丽啊。如果大秘事先并没有机会可以向周书记推荐万丽,这时候一介绍,周书记至少也会笑着和万丽握手,说,啊,是万丽同学,好,好。什么情形都想了一遍,可就是没想到,到了现场,所有的设想都没有发生,大秘根本就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甚至连一个会意的眼光表示都没有,更不要说把她介绍给周书记了。万丽一时有点懵,恍恍惚惚地想,上次见的是不是这个人啊?
在恍恍惚惚中,万丽跟着大家进了会场,发现会场上每个人都有席位卡,这也是比较少见的,平时开会用餐什么的,放个席位卡还属正常,但今天是一个毕业班的毕业典礼,每个人都放席位卡,有这个必要吗?果然,不光是万丽,其他同学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有人奇怪地说,咦,连我们都有席位卡啊?周书记听到了这个同学的话,先朝主席台看看,又朝台下看看,笑了笑,说,黄校长啊,我知道你们的用意,让我也认识认识这个班的同学嘛,是吧?黄校长赶紧说,正是,正是。周书记又笑道,这也是在批评我嘛,我一直说要来了解这个班,要关心这个班,哪知忙来忙去,忙到最后一天才来。黄校长又赶紧说,周书记,您能来,就是对我们极大的鼓舞了,省委书记来参加我们一个班的毕业典礼,这在我们党校还是头一次呢。周书记又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