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又来了个孙国海的朋友,也是探望万丽的,孙国海照例是陪坐,万丽一等再等,心里都要炸开来了,实在等不下去,便拉开卧室的门,喊道,国海,你来帮帮忙。孙国海回头朝母亲住的小房间喊道,妈,万丽有事情。婆婆出来后,万丽却道,我不喊妈,我喊你!幸好那个朋友是个明白人,赶紧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走了。孙国海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再坐一会儿。那朋友说,我家里还有事情,就告辞了。孙国海送走朋友,站在卧室门口探着头问,万丽,什么事?万丽气道,你连卧室都不愿意进来?孙国海赶紧进来,坐在万丽身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万丽说,许大姐下午来过了。孙国海说,她怎么样?戴部长没有拨正,她还到平书记那里去哭过呢,哭有什么用。万丽说平书记没有理睬她吗?孙国海道,那当然,平书记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万丽试探说,她不是立过功吗?孙国海说,她立什么功?就她那水平,那境界,还立功?万丽说,你天天在机关,你就没有听说过什么?听到万丽的口气呛起来,孙国海开始小心翼翼了,想了想才说,我听说什么?你指的什么?万丽说,你知道什么?孙国海更小心了,试探地看着万丽的脸,问道,你说哪方面的事情?万丽道,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还要拣一拣才能跟我说?孙国海,想不到你跟我这么隔阂!孙国海急了,说,万丽你别瞎想,机关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都有许多许多,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万丽说,与我无关的,我说他干什么,总是跟我有关系的。我问你,向秘书长调走的事情,跟许大姐有没有关系?孙国海“啊哈”一声,道,那当然啦,向秘书长写文章想攻击平书记,不就是许大姐去告的状吗?万丽脑子顿时“轰”的一声,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瞬间大脑里简直都空白了,再过一会儿,又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也理不清。她呆呆地看着孙国海,喃喃地说,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知道,你们,孙国海,你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孙国海被万丽的神情吓着了,赶紧说,万丽你说什么,什么我们都知道?什么瞒着你?万丽说,是我害了向秘书长!孙国海说,你别瞎说八道!万丽说,《省委内参》的事情,就是我不小心透露给许大姐的,我,我出卖了向秘书长啊!孙国海说,那又怎么样?要说出卖,也是许大姐出卖。万丽说,但是,但是——孙国海说,其实连许大姐也怪不上的,向秘书长自己做的事情,就得自己负责,怎么怪得上别人,连许大姐他都怨不上,更不要说你了,整个事情,与你毫无关系!万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怎么与我无关,怎么与我无关,就是我害了向秘书长,就是我。孙国海慌了手脚,万丽一哭,他心里难过,又急,却又不知怎么劝万丽,一急之下,就骂起人来,什么东西,自己偷鸡不着蚀把米,还跑我们家来挑拨,姓许的,你等着,我不找你说清楚我就不姓孙!他这一骂人,一不讲理,把万丽吓着了,顿时止住了哭声,责问道,孙国海,你说什么呢?孙国海气鼓鼓地道,你还在月子里,她凭什么跑来刺激你,什么东西?孙国海一口一个什么东西,说得万丽心惊肉跳,心里的憋屈也吓跑了大半,赶紧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孙国海却不肯罢休,不依不饶地道,你怕她,我不怕她,别说戴部长升不上去了,就是戴部长拨正,我照样要去找她说话!万丽道,孙国海,不许你胡来!孙国海说,明明是她姓许的不上路,你怎么觉得是我胡来?万丽说,我不跟你说,你不讲理!孙国海委屈地“咦”了一声,说,明明是她把你气成这样的,怎么是我不讲理?万丽说,跟你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了,不跟你说了。孙国海也有点来气了,说,是你先跟我说的。万丽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道,以后我再跟你说,我就,我就,我就烂舌头!孙国海见万丽脸色很难看,就闷头坐着,一言不发了。万丽心里憋得慌,见孙国海不理她了,又觉得委屈,又为自己害了向秘书长的事情后悔不已,又不知道机关的人对她到底怎么看,胡思乱想之下,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边抹眼泪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什么脸在机关待下去,我还有什么脸——孙国海本来是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无论他说什么,万丽总认为他说得不对,孙国海也摸不着头脑,但这会儿听万丽这么说了,他却又忍不住了,这是你多虑了,机关里谁不知道你的为人——话音未落,万丽已经说了,知道我为人,知道什么呀,人家不都认为我是向秘书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么?孙国海说,但这是事实呀,事实你总不能不承认吧。万丽一下子泄了气,孙国海说得不错,她就是向秘书长一手提起来、重点培养出来的,她就是向秘书长的人,这是事实,这是永远的烙印,无论她今后如何的努力,工作如何出色,做人做得如何地道,她身上的烙印也是消除不掉的。
万丽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哭啦,闹啦,生气啦,后悔啦,怨恨啦,委屈啦,都已经毫无意义了,虽然心里千头万绪,但眼睛已经看不清自己前方的路了。还有两天产假就结束了,她就要去上班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跨出这第一步去。
孙国海已经在打鼾了,万丽看了看他的后脑勺,想,就算他没有睡,她也无法跟他再谈什么。
一想到这一层,万丽心底的悲哀再次升了起来。
休过产假万丽上班了,才知道打字员小周也休产假了,小周的工作没有人替代,包副主任征求万丽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先代小周工作一阵子,办公室会打字的同志不多,其他几个人,手头也都有重要的工作,换不下来。包副主任话还没说完,万丽就说,我服从组织的安排。包副主任道,小万,这不是组织的安排,只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你是做秘书、写报告的,让你去打字,委屈你了,典型的大材小用——万丽说,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材,再说了,这样我也正好练习练习打字的水平,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包副主任这才点头说,那好,那就从明天开始,行不行?万丽说,行。
万丽搬到文印室上班了,收发文书。小丁告诉她,这一阵单位里大家都很忙乱,正在紧锣密鼓准备迎接不久即将到来的中央首长视察,万丽也只是听听而已,这工作与她关系不是很大,最紧张的是金美人,一天到晚就听到她的脚步声蹬蹬蹬地在走廊里蹬过来蹬过去,嗓门也一日大过一日,脾气也一日躁过一日,也有看不惯她的做派的同志,但也只能在背后皱皱眉头。
中央首长来的那几天,机关里的人都屏息凝神。市委这一头,更是上到平书记,下到普通的办事员,个个脸色严峻,神情肃穆,三天时间简直度日如年。到了最后一天,行程安排是首长下乡调研南州农村的现状,由平书记亲自陪同,分管干部的副书记、管农业的副书记、秘书长等也都紧紧跟随,接待处金美人带着她的两个干将,男将大中和女将小封。小封到接待处工作不久,接待中央首长,更是头一回,所以这几天特别紧张,晚上无法入睡,到昨天晚上失眠状况达到了顶点,一夜未能合眼,早晨撑着爬起来继续工作,不料到临出发前,撑不下去,突然晕倒了。小封的工作虽然不算太重要,但也缺少不得,时间又不等人,首长在国宾馆已经用过早餐,这边的开道车还没有发过去,金美人正急得无措时,一眼看到来上班的万丽,把她一拉,说,小万,拉你个差。万丽糊里糊涂上了金美人的车,才知道是去陪首长。
这一路都很顺利,到第一个参观点的时候,大家下车,首长兴致很高,亲自下到农田,与正在耕作的农民谈心,又去试着踩水车,三下两下,果然将沟里的水踩到了田里,看着水哗哗地流淌,首长高兴得大笑起来。平书记站在田埂上,也是笑逐颜开,他一回头看到站在一边的万丽,觉得眼生,主动打招呼道,哎,这位女同志,新来的?万丽没有想到平书记会主动跟她说话,脸一下子红了,还没来得及回答,金美人已经替她说了,平书记,她是秘书处的万丽,小封生病了,万丽是临时被我拉差拉来的。平书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哦,是万丽。但就在他点头微笑的一瞬间,万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种坚硬的拒绝,感受到一层冰凉的寒意,这层寒意从平书记的眼睛里弥漫过来,顷刻间穿透了她的身心。
接着,首长又到了第二个参观点,这是一个先进乡的农业示范区,种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这是初冬时节,油菜经过两个月的生长期,正是叶肥茎壮的时候,首长满意地笑着说,不错,不错,想不到你们南方的萝卜也长这么好。首长一言既出,大家都有点尴尬。其实没多大个事情,只要没人吭声,也许首长就知道自己错了,就含糊过去了,或者很快首长的兴致就转移到其他上面,事情也一样就过去了,但偏偏金美人多事,先是“扑哧”笑了一声,紧接着说,这是油菜,不是萝卜。顿时,大家的脸色都不对了。首长虽然仍然笑眯眯的,但他身边的人,都已经铁青了脸,于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就把金美人挡了开来。首长依旧谈笑风生,是呀,是呀,从前“文化大革命”时,批评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认识小麦和韭菜,想不到我这个劳动人民出生的,今天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啊哈哈,我回去要告诉我家属,她是个知识分子,过去老被我嘲笑,这回她也可以报我一仇了。大家想跟着笑,但都笑不出来。金美人被挡到好几米之外,脸色煞白,整个人的灵魂都出窍了。
首长离开南州后的第二天,金美人就递上了请调报告,上面很快就批下来,金美人调市行管局工作。临走的那天,大家来给她送行,脸色都不大好,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但同时也实在想不通,金美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得不能再低级、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错误?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刚刚进接待处的小封身上,那还情有可原,金美人可是老接待,还是接待战线的老模范,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物没伺候过,多少大风浪都闯过来了,怎么会栽在这件小事情上呢?连金美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了,她跟大家说,大概也是我命该如此了,到了走霉运的时候了,这不该说的话,一辈子都守住了,到最要紧的时刻却守不住,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其实什么油菜萝卜,你叫我自己分辨,我也不一定辨得清楚,还偏偏要去嘲笑首长,活该活该。大家噤若寒蝉,送走了金美人。
伊豆豆又来看万丽,跟万丽说,现在你可以松一口气了,我的后台垮台了,我进不了办公室了。万丽说,我为什么要松一口气。伊豆豆说,是呀,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呢,都成了打字员了。万丽忍不住哭了起来,伊豆豆毫不客气地说,哭,现在就哭啦?以后有你哭的呢。万丽几乎是万念俱灰。
这一天万丽下班走在路上,眼前一片茫然,心里杂草丛生,在经过一条与大街交叉的小巷巷口时,她的眼睛的余光,感觉到有个人正从小巷出来,一步就跨到她身边。但是万丽没有在意,也没有侧头看一下,继续闷头往前走。这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她耳边逗笑说,喂,交个朋友好吗?万丽头皮一麻,以为碰上了流氓,赶紧加快了步子要逃开,却听到了一阵紧随而来的笑声,哈哈哈,还是老样子,目不斜视,万丽,你也太规矩了。万丽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是康季平。
康季平又出现了。
他温和地看着万丽,笑着说,万丽,如果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喝碗羊汤好吗?万丽毫不犹豫地说,我急着回去,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有孩子了。康季平说,我知道,你的消息,我都知道,你女儿生下来六斤半,大名孙新月,小名丫丫。万丽想不搭理他,但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说,你都知道,你对我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有这个必要吗?康季平说,不必要的事情,我不会去做的。万丽反唇相讥,那当然,你永远最清楚什么是你最需要的,什么是你可以随时随手丢弃的,你——康季平宽厚的微笑,一直挂在嘴角,与他相比,万丽就显得那么的计较,那么的小肚鸡肠。万丽无法冲着他的温和的笑脸再说什么尖刻的话,她停了下来,但心里的委屈,却因为康季平的出现,愈加的奔涌起来。
康季平指了指路边的羊肉店说,万丽,还记得吗?上大学时,没钱吃好东西,就来喝一碗羊汤,还记得一碗羊汤几分钱吗?万丽没好气地说,不记得。康季平伸手轻轻地从万丽身后一托,万丽想别扭也别扭不起来,竟然乖乖地顺从地走进了羊肉店。
坐下来时,康季平说,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再说了,你婆婆在给你带孩子,你还是比较轻松的。万丽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你干什么这么关心我?康季平说,我说过,我会一辈子关心你。万丽撇了一下嘴,想朝他翻个白眼,但眼睛不争气,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羊汤端上来了,康季平替万丽的汤里加了一大把青青的蒜叶,热气一腾,蒜香扑鼻,万丽的泪水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康季平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她,平平静静地说,先趁热喝吧——你不会嫌我小气吧,毕业五年多了,头一次请你,就喝一碗羊汤。万丽没有吭声。康季平又说,涨价了,我们读书的时候,羊肉汤八分一碗,羊杂碎汤五分一碗,现在涨了几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