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之承殊眷,以年羹尧所受者例之,必有可骇之叹。如年之比者在,而档案已湮,仅于年案中并见数事,可以推想得之。若其论隆科多罪状之事,亦有足证受遗案者。《隆科多丨日传》:“五年闰三月,宗人府劾奏辅国公阿布兰私以玉牒缮本与隆科多收藏在家,阿布兰革公爵圈禁,隆科多亦革公爵,仍命回奏。”此一事,骤读之殊不明,细考之,则阿布兰乃宗室,太祖之后,其家应有玉牒收藏。今北平市上,常发见故清宗室家藏本支一部分之玉牒,在康熙日^,玉牒尚不繁重,宗室人数有限,阿布兰为太祖第五世孙,其得藏玉牒自无疑义。惟其所藏者是否得为玉牒全分,虽未敢决,但当时宗室,与现代帝系犹为甚亲,不似清末之传久系繁,袭爵世尽,至见面不相识,意所藏玉牒,亦简册无多,各支可得全分。而阿布兰即二年谕中,谓其跪接允褪,撰碑颂大将军而不颂皇考者,盖为深信大将军即为储贰之人。其所以深信之故,或即于玉牒中获得有圣祖暗示之意。隆科多以汉人冒充旗籍,欲得玉牒何用?当是留此把鼻,以显己回天大力,是以得成为罪案。以前隆科多虽获谴,犹以革员往议俄罗斯边界事,自私藏玉牒案发,乃大震天威,命王大臣勘鞫,狱成定至重罪四十一款,则可矢卩玉牒之关系大矣。
隆科多之口衔天宪’处分嗣统,既在圣祖崩逝之后’诸皇子何以一无牴牾,固缘世宗得此一语,即可握生杀大权?而急切中万一有所指挥,岂能无壁后置人之预备?
细寻其机括所在,则隆科多方为步军统领,警跸中之武力,实在掌握"此与年羹尧之方为陕西四川总督,同一扼要。以此两人为拥戴君主名。圣祖晚年用人,天然为世宗嗣统布置,此不可谓非天相也。隆科多于康熙五十年,授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五十九年,擢理藩院尚书,仍管步军统领事。其四十一款重罪中,第一项大不敬五款,第一款即“私钞玉牒,收藏在家”;第三款则“妄拟诸葛亮,奏称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此款明是愤世宗背弃秘约,特提受遗事作负气之语。第二项欺罔四款,第二款“狂言妄奏提督之权甚大,一呼可聚二万兵”,此款亦有意味。隆科多在雍正初,仍留任九门提督,于三年正月解任。定罪时离提督任已久,岂非仍以受遗时镇定之力,自诩其功?但言之过甚,故为欺罔之罪。
考《兵志》:步军统领所辖为左右翼总兵以下官,乃十六门门千总,海淀畅春园、树村汛、静宜园、乐善园设副将或守备各官不等。置兵共三千人,京城内九门,外七门,每门设千总二,门甲十,或十二,门军四十人,左翼总兵统步军营巡捕南左二营各汛官,凡兵三千六百有奇,右翼总兵统步军营巡捕北右二营各汛官,凡兵二千五百有奇。
(《兵志》为乾隆间已设巡捕五营之制,本传尚称三营。)又考《金吾事例》步军统领所统,除官长夕卜,步甲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一名,去其各项远近长差一万四千四百二十三名,下剩/ V千六百九十八名,分为两班,在堆拨栅栏内当差。
另有五营马战守各兵一万名,五营与三营,不过官长之分合,其步甲及兵数,原无改革。隆所言一呼可聚二万兵,就名额言,并非虚伪,但步甲皆分地当差,难言呼聚,其为马战守兵者一万而已。畅春园自有专设之官,兵不待呼而自聚,馀可呼者西郊各园苑之兵,尚易使聚,又馀两翼各守汛地,已不能一时集合,故坐以欺罔,亦欲加之罪焉尔。若为制三数皇子之死命,则但能发命令于畅春园之官兵,其力已足,隆科多可居之功,原不在聚至二万兵也。
可异者,欺罔罪第一款:“圣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并未在皇上御前,亦未派出近御之人,乃诡称伊身曾带匕首,以防不测。”此一款竟以隆科多未预见圣祖升遐为说,欲为世宗湔雪净尽。然疏人奉谕,即有“皇考升遐之日,大臣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之语,以定谳论,王大臣原疏,即应以不实驳回,而国史实录俱并叙于一幅之中,不嫌矛盾,尤见钦案之不以常法定矣。而隆科多与世宗之承统,别有委曲益显矣。
隆科多之独在寝宫,祗候于不豫静摄之际,其来亦有自。圣祖暱于外戚,待外戚之子弟,宽于诸皇子,可以鄂伦岱事见之。《上谕内阁》雍正三年二月二十九日谕有云:“戊子年拿问允撰开赦后,次年春,皇考从霸州回銮,自行宫起身至南红,言及等P伦岱等结党之事,皇考震怒,沿途切责鄂伦岱,行至三十里,而圣怒未解。鄂伦岱悍然不知畏惧,亦无一毫爱君之心。朕在傍悚惕不安之甚,于行幄前向娄征额云:‘圣躬初愈,今又震怒,于风沙中行三十里。若少顷圣驾出,又复动怒,尔开端奏劝,我当随同奏,&。’及圣驾出,而鄂伦岱仍悍然向前迎立,以触圣怒,致皇考复严加切责。娄征额进前奏劝,朕遂泣奏云:‘皇父圣体初愈,此等悖逆之人,何足屡烦圣怒。乱臣贼子,自有国法,若交与臣,便可即行诛戮。’因朕恳奏再三,皇考之怒方解。又在热河时,皇考圣体甚是违和,大臣侍卫等俱请安,求瞻仰圣颜,惟醫P伦岱并不请安,且率同乾清门侍卫等,每日较射游戏。鄂伦岱罪恶多端,皇考行围哨鹿时,悉数其罪,令侍卫五哥鞭责之。又一年元旦清晨,在乾清门院内掀衣便溺,朕见之骇异,知其行同畜类。至于每事干犯圣怒,以致天心郁怒不宁者,不可枚举”云云。鄂伦岱为佟国纲之子,所胪罪恶,皆琐屑之事,决非谕斥时有所附会增饰,则其顽劣骄纵之态,岂¥P伦岱偶犯之事?正缘圣祖宽待太过,习以为常,责之不惧,鞭之不改。乾清门院内至掀衣便溺,是日方在元旦清晨,世宗必以行礼肃至,突然遇见,其无礼之态,必非一时一事所为。由此可知鄂伦岱之游戏狎亵于大内正寝(康熙雍正间,离宫别馆未盛,乾清宫为正寝),有过于诸亲皇子之亲昵远矣。隆科多之于圣祖,其谊更亲,同为圣祖舅氏之子,而独为圣祖皇后之胞弟’其暱侍圣祖者亦必无所不至。又况圣祖责佟国维不侍汤药,此时正子代父职,为圣祖所喜见之事。皇子之侍疾,或进见有时,隆科多之侍疾,可以独承专责,不足怪也。
允褪之受制于年羹尧,羹尧之以觭龁允褪,自结于世宗,均有谕旨可证。《上谕内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又谕议政王大臣:“年羹尧因皇考大事,来叩谒时曾奏:‘贝勒延信向伊言,贝子允褪在保德遇延信,闻皇考升遐,并不悲痛,向延信云:“如今我之兄为皇帝,指望我叩头耶?
我回京,不过一觐梓宫,得见太后,我之事即毕矣。”延信回云:“汝所言如此,是诚何言,岂欲反耶?”再三劝导,允褪方痛哭回意。’朕闻此奏颇讶之。及见允褪到京,举动乖张,行事悖谬,朕在疑信之间。去冬年羹尧来京陛见,朕问及此事,何以未见延信奏闻,年羹尧对云:‘皇上可问延信,彼必实奏。’朕言:‘伊若不承认,如何?’年羹尧奏云:‘此与臣面语之事,何得不认?’朕因谕问延信,延信奏称并无此语。及延信至西安,朕又令年羹尧讯之。年羹尧回奏云:‘今延信不肯应承,臣亦无可如何’等语。
此事著岳钟琪、石文倬二人,面视延信、年羹尧对质回奏。”此谕《东华录》所无。当三年四月,世宗已与年羹尧骤变面目,将羹尧所以相媚者转窘羹尧。因其谕文,若恶羹尧而欲为允褪审实昭雪,故编《上谕内阁》时收人,及修实录时去之,又不见《东华录》。夫羹尧之进此言,在允褪未到京之前,羹尧于世宗即位之始’即以叩谒梓宫’驰抵京师,本传不见此次人觐事,乃以无凭之语人告,想其所陈何止此一端。窥世宗欲除允褪之意而投之,其有凭者自一一可加锻炼,留此无凭之语,为今日窘年之用,年亦自取之咎,但以证允褪之为年所扼,此其一也。
《上谕八旗》: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谕中有云:“太监阎进,系允撰深信委用之人。雍正元年,年羹尧来京时,阎进在乾清门见年羹尧,指云:‘如圣祖仁皇帝宾天再迟半载,年羹尧首领断不能保’等语。圣祖仁皇帝之必诛年羹尧,阎进何由预知?著交与刑部严行审出。”此谕《东华录》所载允撰本事甚略,此段并不在内。由此知允褪之被扼于羹尧,蓄意去之,而允撰与党允搪等,夺嫡不行,已甘心为允褪应和,谋去其害。允褪与羹尧相图,势已岌岌,圣祖不遽宾天,世宗之事未可知。此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之事,圣祖以病势不重而忽大变之故,不能无疑。参汤一碗之说,明见谕中,较之斧声烛影,出于他人之笔者,至少不能无同等之嫌疑也。
《上谕八旗》: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谕,有云:“夫为君难,为臣亦不易,岂"惟为君必亲历始知其难,即为臣不易,亦非亲历其境者不知。如不为诸王,岂知诸王之难;不为大臣,岂知大臣之难。即如年羹尧建立大功,其建功之艰难辛苦之处,人谁知之?隆科多受皇考顾命,又谁知其受顾命之苦处?由此推之,廷臣不知外臣之难,外臣不知廷臣之难’总之非身亲其境者不知其难也”云云。此时距与年隆破裂,期已不远!然倾倒赞扬之态度未改!后来此谕亦不人实录,盖亦觉其语病。夫功臣之艰难,世视平青海原非易事,若云受顾命之苦处,则岂非事外有事,文外有文?否则耳听口宣,有口耳者皆能之矣。本谕中又一段云:“去年皇太后宾天日^?,外间谣言,朕欲令允褪总理事务,允褪奏云:‘若欲令我总理事务,须将隆科多、年羹尧二人摈斥,再发库帑数百万赏赍兵丁,我方任事。’因朕吝此数百万,又不肯斥此二人,故允褪不从任事。其荒诞无稽,骇人听闻,至于女卩此”云云。此虽托诸外间谣言,然当时人皆知允褪与年、隆两人,不能两立,则此又一证。
世宗初嗣位之尊重年、隆,实出情理之外。此从故宫发见秘档内所见为多,不能尽录,录其最动目者:
雍正元年正月初二日,年有《会陈军务事情请先具稿密陈折》,朱批:“朕安,朕原不欲尔来,为地方要紧。今览尔所奏,尔若不见朕,原有些难处。难处者军务总事结局处,舅舅隆科多奏,必得你来同商酌商酌。地方情形汝可以来得,乘驿速来。再舅舅隆科多,此人朕与尔先前不但不深知他,真正大错了。此人真圣祖皇考忠E,朕之功臣,国家良臣,真正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希有大臣也。其馀见你之面,再细细问你,有旨。”此批为纽合年、隆之始。隆之于年,据《上谕八旗》:八年五月初九日,因表章新死之怡亲王,谕有云:“又如青海背叛之时,年羹尧领兵进剿’而隆科多以私怨年羹尧之故’百计阻挠’不顾军国之重务。王在朕力言此番军旅之事,既已委任年羹尧,应听其得尽专阃之道,方能迅奏虏功。朕从王言,而隆科多不能从中掣J3寸,于是青海旋即荡平。”此谕所述,必初即位之事。世宗与年之关系,岂隆科多所能阻挠。惟隆在是时,必未知年之作用与己同功,世宗尚未两相介绍,故有此语。元年正月之朱批,始为年(隆作合。而其中称隆为忠臣(功臣(良臣,其功臣身分,专对于己,隆有何功。世宗在外称年之功,可共喻也,在内颂隆之功,则惟顾命一事耳。顾命亦何功,不有旋乾坤之力,口耳固不得言功也。(隆与年始本异趣,又见后定四十一款重罪中’紊乱朝政三款,其第二款云:“妄奏调取年羹尧来京,必生事端”云云,此或代世宗虑西宁允褪事也)。
羹尧于雍正二年六月十五日,有《谢赐诗扇折》,朱批:“朕已谕将年熙过记与舅舅隆科多作子矣。年熙自今春病只管添,形气甚危,忽轻忽重,各样调治,幸皆有应,而不甚效。因此朕思此子,非如此完的人,近日着人看他的命,目下并非坏运,而且下运数十年上好的运。但你目下运中言刑尅长子,所以朕动此机,连你父亦不曾商量,择好日即发旨矣。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舅舅已更名‘得住’,从此自然全愈健壮矣。年熙病,先前即当通知你,但你在数千里々卜,徒烦心虑,毫无益处。但朕亦不曾欺你,去岁字中,皆谕你知老幼平安之言,自春夏来,惟谕尔父健康’并未道及此谕也,朕实不忍欺你一字也。尔此时闻之,自然感喜。将来看得住功名世业,必有口中生津时也。舅舅闻命,此种喜色,朕亦难全谕。舅舅说:‘我二人若少作两个人看,就是负皇上矣。况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的一样,今合其数,大将军命应尅者已尅,臣命应得者又得,从此得住自然全愈,将来必大受皇上恩典者。’尔父传进宣旨,亦甚感喜,但祖孙天性,未免有些眷念也。特谕尔知。”此批纽合年(隆,恳切竟非人所料,岂但从古君臣所无,家人妇子间亦少此情话。乃一年之中,杀机即一动不可救,其为机深不测,待时始发耶?抑两人实有挟持其秘密以相胁之形迹,而恩仇中变耶?此未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