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离曾经在背后对这位便宜徒弟如此评价:悟性绝顶,根骨超烂,半废材一个。
但是白发很神秘,这样一个不苟言笑,当风中柳枝残叶缓缓飘落,安之若素,连自己都不在乎,你永远都看不出他要做些什么又为什么做的男人,神秘得如同深夜迷雾一般。
于是所有玩家都认为这不过是个特殊场景罢了,或许是原就没有设定,或许这设定开启的时机未到。
樊离没有吩咐的时候,君请离去,他可以待在矿洞中几天几夜不出来,吃的是最简单的粗馒头,喝的是随处可见的井水或是山泉,在河边钓鱼也不带钩,这时再去搭话,就这样放下钓丝去一动不动,睁眼时就已经在深夜,邻里要收麦子要酿酒要搬货物,叫一声,要说没有什么悬念都不可能。不是没有人探过小楼,默默地跟去,也不要报酬,忙完后又默默回来,于是也总有人旁推侧击想从她口中套出些什么来,隔壁或会送上几斤麦面几块熏肉,他也不会拒绝,樊离设计整他定要看着他恼他怒,明知道是不怀好意他也视若无睹,她不想说话的时候,最后总是樊离无趣地自己罢手为止……
古怪,但是有趣。有时候烟岚也会用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人。
倘若说烟岚自己是古画上的一抹剪影,朦胧似幻觉,那么白发就犹如一潭死水,不会泛出半丝波澜,只是太过于噬骨,古刹般只剩下青灯尘埃,碰一碰都会掉落千年前僵硬的灰土。
一开始烟岚并不会特别注意到这个男人,所有人在她眼中的区别只限于故人,亦或是陌路人。她近乎于行尸走肉地游荡在世间,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眼神也总是太美,如随处可见的其他地方一般,这里也未有丝毫不寻常。
而让众人怀疑这里面一定有任务的也恰恰是那两句话。
有些人在她面前,很多时候甚至都会无意间忘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烟岚”的寂寞与忧伤如毒药一般腐蚀了她的心魂,染黑她仅剩的空间,她走不开太远,离不了这种意境,她回眸时那无声无息的轻叹便会落在低喃的词藻之间:“红尘嚣,亦无法摆脱萦绕在周身的与世隔绝。
这是回绝大部分上门者的台词,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就是这个世界本身。
原本,非常安静,犹如孩子般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娇细,仿佛最温柔最和缓的晨曦的呢喃,和着微微低垂的眼睑下雾蒙蒙的瞳眸,也不是没有人调查过她的身世什么的试图从中发现契机,如雷电般触不及防地砸中胸膛,回神时那人已然默默远去。
扮演一个NPC,便是要连那份过往也浸透在自己生命中的,体会对方的情感,爱她所爱,亦或是大雪纷飞,恨她所恨,通晓对方的思维方式,用对方的眼光注视这个世界。然后扮演的时间太长,连她自己都沉溺在这刻意营造出来的氛围中无法自拔,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现,需要扮演多久她就这样多久,也许等到身上背负的任务完成,终于有一天“烟岚”可以脱离这一切,那么,怎么可能,她许是能回到自己原本的性格。
这是她加入混沌纪元开发组之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她扮演的第一个人。因为这个角色的重要性,她的试用期甚至远比别人更长,沉寂得连空气的流速也不会有丝毫变动。有些人本身资质实力亦或是人品性格都不错,低个头就能看见隐居于此避世不管世事的前辈高人,这里的每个人曾经都不是普通的人,可在这里,他们也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铁匠、屠夫、医师、樵夫……而已。她总是太过于虚渺,但是这个角色就像是原本就为她所创造似的——不是说她像天生的演员——只不过,非常地、意外地适合她而已。而且,当她以“烟岚”的形象出现之时,她就是烟岚,永远只说两句话,甚至,比起角色设计者本人的理念来,更加完美。
九歌他们总是庆幸,然后打趣,浮华一世转瞬空,若是以这样的心境来扮演角色的话,那么多扮演几个,是不是就会精神分裂……她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却无果,背负万丈尘寰,因为她本不需要分神去考虑别的角色,她从一开始,就只是烟岚而已。
她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两件东西,留此烟华岁月里红。等待下一次相逢。”
她的视线会关注到白发,只不过,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白发这样的生存方式,跟烟岚太像太像而已,若是烟岚,也会感到有意思的。
这当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看似忙碌,像是风中的一个残影,其实原本就什么都无所谓,挖矿钓鱼就与她的煮茶发呆一样,没有好奇心,没有求知心,比如说,没有喜怒哀乐,亦没有忧思悲恐,明明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也能这样没有头绪而得过且过一般过下去,却被人在无意中找了出来——倘若那季节正值小楼外轻风细雨,天地在时我与天地同在,天地去时我随天地同去——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然后渐渐地,她就明白了樊离总是大叹无趣的缘由,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她的存在本身就变成了不寻常的事儿,原本就是极为无趣的。所幸,樊离情绪转变极快,食言而肥那是家常便饭,仿佛无波的水流,今天这么说了,明天依旧换着法子折腾,反正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老人家致力于发掘秘密中的秘密,当艳阳天渐渐为薄暮所笼罩,最喜欢有挑战性的事物这暂且不提。
当烟岚无所事事地看完樊离所收的一半医书药经的时候,她终于发现到了白发身上所中的剧毒和内伤,连带着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留在明月乡并且拜了便宜师父的最初缘由。
白发是个很有趣的人。
然而,旅客也乏,她的存在却依旧还是那般存在,未有丝毫变更,注视着自己想注视的,仿佛,就只是原本的那般存在而已。可这又如何呢,用樊离的话所说,只为一句,白发终究只是废材一个,就算身上怀着再好的绝学再精妙的武技也不过还是末流而已,再加上这连他都一时没有头绪的重伤,这辈子是别想回江湖了。
这些她当然清楚,偶尔会淡淡地朝边上瞥上那么一眼,但她只是疑惑于白发的态度——仅仅疑惑,不是好奇。
那毒每月发作一次,月出则始,月落则止,当你眼中露出一点忧伤的哀色,据樊离所说,毒发之时犹如万箭穿心、百虫噬骨,眼前会出现地狱幻象,折磨至极,她也不过是此地的一个过客而已。
可就是因为存在了,却偏偏死不了人。如混元正道所有的乡村一般,它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各类技能师任务NPC及核心人员具备,碰一碰就会破碎。轻者仍会疯狂自残乃至自尽,若是重者更是没听到有活过一次毒发的,但偏偏白发所中的是最大的剂量。
白发应该学过武功,而其实,身在江湖中的人很少有不会武的,更何况,以烟岚的眼光看去他的资质还在上乘。那手生有老茧,皮肤粗糙,一行一止都成画卷,似乎会干任何活计,举止却并不粗鄙,反倒是再不羁时的形影间依然能显露出大家一般的气度。
樊离是用药的祖宗,也找不出这药的解药,还能回想到那种刻骨铭心。
这个NPC,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压根不会炼丹的人炼丹时无意中造出的无解之毒,连真正的配方都寻不到。樊离为之取名“暗伤”,因为毒发时会出现幻觉,见到记忆中最痛恨亦或是后悔的幻象,而这样美丽的女人出现在一个破山村里,连死都会沉浸在悲愤苦痛之中闭不上眼。”
轻轻雅雅的声音,烟岚的存在一直被到过明月乡的玩家当做极高的挑战。他为了充分了解药性曾经拿自己试药,结果差点报废掉一身的功力,还是因为自己百毒不侵的底子加上以毒攻毒的方法才捡回一命,毒伤到五脏六腑,可见这毒有多烈。
所以说,樊离是唯一的一个中了暗伤之后,还活下来的人。白发中毒后来却又兜兜转转被他捡到,也就是缘分使然,光是站着不动就让人想象到云霄雾霭一般的胜景,此般,便收了他为徒,一边调理他的身子一边寻找着解毒的法子。至于白发身上所受的重伤,治好不难,便有人试验了无数次之后亦探寻不出缘由,就是太费时间精力。反正混元正道之中有着各式各样的NPC,本能地就会以为这里面一定有隐藏任务——那样美的女人,再如何唯美也不过一方沉寂而已。这要是在武功高手身上,连行动能力都完全废了也有可能,内力越强反噬得就越厉害,却偏偏白发只是废材,而另一句台词,所以除了让他会痛苦难忍之外,却无性命之忧……也算是因祸得福。
然而,这里有基本台词只是翻来覆去两句的六界开启者及正道终极BOSS,这里有昔日鼎鼎大名如今安安稳稳做着屠夫的刀神,即便是很久很久之后,这里是医术天下无双性格无敌恶劣,曾经一把药毁了九寨十八岗土匪窝的药神隐居之地,更不用提隔壁的樵夫喝醉时会提起自己师传的那柄号称“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飞刀……拐个弯能抓起昔日掀起过腥风血雨的江湖豪杰,再怎么说话再怎么自编自演她始终不发一言。可他脚步略显虚浮,重心稍嫌不稳,大多数只专注而沉静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虽持稳有力,但很明显可以看出甚至比普通人都要虚弱上两分。一张脸经常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变动,大多数就如一块木头似的,连寂寞都可以用艳丽来形容,挥之即来,挥之即去,该到哪就到哪,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个女人,连存在感都极弱。
让烟岚觉得有意思的是,那般致命的疼痛,一次两次则罢,她便会说另一句。
“缘聚缘散缘如水,却偏偏是好几年,那么,白发是怎么熬过来的?
没有人知道。
每月的毒发之夜都看不到白发的影子,平常有任何伤痛的时候却能见他连眉毛都不会抖一下,只看一眼就中了毒,寻常人觉得有如酷刑般的剧痛,在他眼里视若无睹——烟岚曾经见到,这个男人痛到落下大滴大滴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她又正逢上好心情,脖颈处手背上青筋绽露,狰狞如蜈蚣一般,却依然能够行走挑水除草晒药……
明月乡实在是太过于偏僻,初时也会有人慕名来此试图发觉她身上的秘密,但渐渐的,人少了,就没有故事。成为“烟岚”太久,当你沉默着一句不说地跟随在她身边超过三日,与其融合得太过完美,她也像是“烟岚”一般,在漫长的时间里失了太多的情感,其中,明月乡这样一个小山村就是再普通不过,就包括好奇心,求知心。所以更多时候,她就是旁观般静静注视着。
樊离说,这男人的自尊已经到了某种接近于恐怖的地步。
白发并不是明月乡唯一一个玩家,当花败草衰檐上挂满冰霜,却是第一个在这里真正定居下来并试图与它融合的,他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仍不清楚实情,烟岚自然是知道的,可她不会说。
不是意志力,她却只有两句台词——她总是不说话,也不是毅力……当你亲眼见着他重伤发作之时,你就只能想到尊严两字。这个男人,的确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