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最后一份卷轴放在案前,烟岚微微抬眼,沉默注视绯暗干净利落地收拾好文书,轻轻欠身然后出了门化光而去,檐下那面铜镜钝光一闪又回复了黯淡,此间又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愣了愣,然后又习惯性地开始放空。
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从书房的窗口望出去,可以见到晚间植株上腾起的雾霭,一切都笼罩在迷蒙之中,神秘而又幽远。视野里的光线略带一丝朦胧,却并无多少属于人的气息。诺大的院落,是只属于她的地图,她孤独地守在这里,看着一大片被塞得满满的荒漠。
华山之间,沉夜山庄。
不知过了多久,烟岚轻轻笑起来,略显苍白的容颜渐渐隐没入灰暗,合上眼睛,消散成云雾之时依旧静谧如画。
意识脱出游戏,感应器自动缩回游戏仓内置设备之中,仓门向外侧打开,伴随着暴露在外界即迅速挥发的营养液体。她皱着眉直起身来,却并未马上走出去,只是坐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雾蒙蒙的瞳眸与游戏中如出一辙,沉默时候的姿态比起那种光是站着不动就令人痴迷的美感稍显逊色,没有让人心尖发疼的忧郁,也没有淡得像是要化掉的柔美,反而更类似于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庞,似乎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再精确便是,漠视。
她垂下眼,注视着摊平的右手,视线毫无波动地看了片刻,终于放下,然后站起身跨出了游戏仓。
双脚踩上地面,真实的,亲吻着掌心,微热的温度,启动住宅的主控电源,一切如常。占据了半个墙面的屏幕播放着近些日子的重大新闻,旁边投射出数个独立放映着的小屏幕,接收的是来自宇宙的信号,星际导航、笑话节目、宇宙趣闻……各种声段不同频度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却奇异地没有多少嘈杂感。两个智能机器人自动运行,按照设定的程序开始掌管住宅。因为长时间处在待机状态,屋内各项装置突然尽数开启,一点点补充好电能,然后渐渐调整到最佳状态而发出些微声响,充斥了整个客厅的灯光让方才的冷清稍稍淡褪了些,隔壁房间传出悠扬的风琴声,然后逐渐地,有清扫、烹饪的声音传来。
她为自己倒了杯白水,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屏幕。微凉的发丝遮住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缺少情绪。
没有多少疲惫的感觉,即使是数个月在游戏中度过。她就像睡醒时一般冷静漠然,沉默是久已习惯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大多数时候甚至是唯一的。
新闻上正讲到离地球不远新建成的太空城市,最新型无光材质的建筑,别墅区美丽优雅的构筑,几处镜头投向广袤神秘的宇宙星海,她像是入了迷般定定望着,眼神却并无多少焦距。杯子里的水在手上一点一点变凉。
她缓缓回过头,在茶几上一拍,无数绿色的透明超薄晶体方块浮到她面前,自行组合了一部分,然后交错着悬停在空中任由她组装,方格边缘相碰就融在一起,能组装成各种不同功能的屏幕。她在新合成的联络仪上敲下一行指令,然后手一推,将它挪到了一边,人起身走到窗口推开了窗。
地球。母星。呼吸到略带着浑浊的空气,无数个世纪之前造成的污染破坏直到如今仍未能修复过来,这个星球的环境比起它处来确实不是一般的差,然而她却觉得浑身的细胞渐渐苏醒过来,有一种终于活过来的错觉。或许,正如记忆中谁告诉她的一般,这叫归属感。
她曾在宇宙中流离失所,惊惶无措。那么神秘美丽的星海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般,永远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她无处可去。
饿了。机器人似乎在专研新的菜谱,依然没有胃口。她一面往胃里填东西,一面看着部门的资料库里调出来的信息,看一会,思索一会,戳了盘中的食物半晌之后,终于放下刀叉。
她想起明月乡。明月乡有樊离跟白发。曾经。
她一年有半年待在沉夜山庄,半年在明月乡,也只是换个地方调节下心情而已,避免看着同一种风景太过单调。第一年这样做了,以后就打不起换的兴致,然后渐渐就成了习惯。烟岚身上背负的任务是在碧落崖地图,正道玄机任务的开启权都在她手上,玄机开六界,于是可谓是终极的任务。地图一直在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只要符合地图要求,便有了进入沉夜山庄的资格,而彼时烟岚就不得不回去坐镇山庄,但时机未到之前,她就总是自由的。
而她又不若别的人控NPC。这自由建立在法则的基础上,作为整个游戏中权柄最大的NPC,她无形中受到的限制也最多。邪道的翎耀也是同等状况,可人家性子狂妄,闹得天翻地覆也就只挥挥手扭头就走,这也是被主脑允许的,因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一种开拓创新,只要不触犯法则就不到最艰难的地步,总会有人帮忙擦屁股,整个后台团队大部分也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她大可以与翎耀一般。然而她的性子却是最讨厌违反规则,能看着别人不当回事不代表她就能亲身去做,定要像一个苦行僧般压抑自己束缚自己,劝也不听,这就怪不得人家了。
反正她天性就淡到这般地步,无论是现实,还是游戏。
于是这些年来,她的生活就再没起一点波澜。明月乡算是个例外,白发算是个例外。
白发是一个人控四处溜达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先天福缘为零的奇葩啊,就当做好玩的事向好友说了,也只笑笑作罢,却不知道怎么就传到菡萏耳中。那时她正在回收隐藏任务线索,冷不防遇到这么个昏迷倒地的家伙,后面还跟着警戒线,一看居然还是决不应该在这时就被解了的独孤九剑,乐了——乐了的后果就是将人直接丢到了明月乡,看他被闇门药神捡到,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独孤九剑后面必然会跟着闇门,因为世上能解前者任务中毒的只有闇门传人,混元正道的任务系统错综复杂,一环扣一环,变数却也极大。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烟岚难得有兴致地看了整整三年的戏。
烟岚是戏中人自然得守演戏的规则,让她惊讶的是,连白发那种性子的人最后也竟入了戏。那个男人,有着对自己最狠的决心,却也拥有最柔软的心脏——那时她窥探到的几乎让她自己都觉得讶异,可确确实实,白发让她好奇了。
三年之中,他从未向烟岚说过话,可他却是比谁都要看透她存在的本质的。最后那个问题,却也不过是入了戏又出了戏而已,樊离不得不死,他终要离了明月乡,一切回了原点,她又变成一个人。
寂寞,是会疼的。
可她连疼痛也习惯了。
在满满的声音之中沉默,墙上的屏幕投影层层叠叠,各方声音交杂在一起。她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缩成一团。
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声音让她觉得有些厌倦。
天亮之前,她又进了游戏。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此乃李白洞庭诗作其五。昔日诗仙陪长辈游湖,共得七绝五首,若以其诗风“天马行空,不可羁勒”来看,尤以其二为最,然而,以江山入画,化天地共此,唯美若斯便以其五为上。
岳阳风光无限,景色甚好蔚为一方美谈,光是这八百里洞庭就令得往来众人哪怕是绕得远路都要观上一观了,更奈何一篇《岳阳楼记》传颂千古,留传万世?
此处望江楼边上自是最为热闹之处,与对面君山遥遥相望,此山此水此楼此景,即使是冬日寒意袭人、万物凋残,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而此刻,不知为何,楼边上观景的人群却是一阵熙熙攘攘,怒喝、抱怨声从远及近,引得不少人翘首张望。近了却见,是一名身受重伤的蓝衫男子蹒跚着往湖边跑去,数百米之外还有十来个大汉谩骂着追上来。因为间隔的人甚多,大多数也搞不清楚状况,能避的避开,好奇心发作却也都跟着围拢了上来。
离歌咬着牙冲到水边,紧紧捂着左侧的肩伤,失血过多可来不及敷药——然后猛地将手中的玄铁令牌抛向湖中。一个流畅的抛物线之后,令牌远远地入了水,只溅起小小的水花,因为玄铁材质的沉重,瞬间没了踪影,连漪沦都只泛出几圈就沉寂了下来。
水面风平浪静,再无任何异样。
他的面情几近于冷酷,踉跄了一下几乎整个人栽进水中——亏得边上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形。离歌朝那人点点头道了声谢,这才后退几步站起身,从怀中摸出金疮药敷在肩口、小腹仍在流血的部位。
他的脸上仍带着怨气,手因为疼痛微微颤抖,却仍凭借着自己一个便敷好了药。
随手丢开空了的药瓶,那些追赶他的人也到了跟前。原先站在他边上的人都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真到了跟前才看清,这些大汉服饰虽不同,但是左侧胸口上都有相同的金红色纹路,常年在南方一代走动的人自然一眼便知,这是皇朝的标志。
——“把牌子交出来!”一名大汉喝道。将人围住之后,来人似乎是放松了一下,倒有一种东西已在囊中的得意感。
离歌已握了剑在手,闻言冷笑道:“我已经丢进了水里,有本事就下去找!”
“放屁!”闻言有人脸白了白,显然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决绝,但还是不信他当真丢了下去,只当是在唬人,当先一人狠狠道:“想活命的话就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皇朝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皇朝就能强抢人东西?皇朝就能杀人夺财横行无忌?!”离歌愤怒地握紧拳头,“还有没有公道?!”
“老子就是公道!”
一大群人围观,大汉气焰正盛,面上却毫无赧色,仿佛天经地义般,面上冷笑时不掩狰狞,只是把手中的刀往前一指:“把东西交出来就放你一条生路!”
“要、命、一、条!”咬牙切齿道完,离歌就冲了上去。
一对多,他受的伤还不轻,想来都知道结局如何。皇朝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见他不知好歹都是满脸狠利,准备杀了他直接取物。那蓝色身影一斜,先是将最先那人斩开,刺进第二个人胸膛,不待他拔出剑,数柄大刀已然齐齐落下——围观众人已有不忍之色,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锵”的一声之后就是数声哀嚎,五六柄大刀陆陆续续落地,发出一片杂音。
现场震惊,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
男人一袭苍灰色深衣,懒懒收手,伸出的手臂一折一回,优雅负于身后。看他脸颊微侧,视线投入君山与岳阳楼之间,亦不知在凝望着什么。面若秋月,身姿颀长,光是立于平地站着不动就让人产生仰望的错觉。
“什么人!”皇朝帮众有人喝道。
离歌蓦地回神,连忙后退几步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他真没想到有人会帮他解围,整个岳阳一带都是皇朝的地盘,没有人敢忤逆皇朝,更谈何与皇朝过不去。老实说,他也不恨皇朝。因为他跟占据整个南方半边天的皇朝相比什么都不是。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会得到那玄铁令牌,只恨自己为什么到了这岳阳,只恨自己识人不清竟然误交匪类,见财生意要谋财害命!
原先都作好死一次的准备了,哪知此人就方才那么轻轻一撇手,便废了五六个人的手……离歌看向来人的视线已经带了崇仰与感激。
“什么人?!胆敢跟我们作对!”见那陌生男子没有说话,发话的人鼓了鼓气,眉宇间还有些微忐忑的神色,话语却不减气焰,“不知道我们是皇朝的人吗?!”
那男子仿若未闻。
皇朝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离歌咬了咬牙,还是上前了一步,躬身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但是皇朝的人,我惹不起……。”
那男子懒懒转头看着他,瞳眸之中也是慵散之色,却分明有一种洞彻明晰的眸光,被他这样看着,离歌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听那男子慢条斯理道:“你惹不起,我却惹得起,这又当如何?”
离歌一愣。
男人缓缓笑起来,视线收回,眺望着远方波光潋滟的水色,细细观赏。那声音慵懒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皇朝的废物,看一眼都污了我的眼,若是逍遥在此,我倒还能正眼一见。”
“你!”皇朝那几个帮众已然是怒不可遏,但是一个字才吐出就被别人打断了。
——人群之中骚动了一下,却是有人惊愕出声:“神风!他是凌霄阁的神风!”
离歌抬眸看去,男子临风而立,仰望着水天一色,身影入画,犹如正对着远山独酌,优雅写意,颇有几分湘君之态。
望着桌上平放的案卷,烟岚的眸光明明灭灭,纤长的手指下意识抚唇,微敛的眉眼却看不出一点情绪。
敛儿站在她面前,低垂着眼睑,手上捧着另一份卷轴。
世家之争。世家之争……
这一部分是属于混元正道主线剧情的,顾名思义,亦即游戏中各大世家之间的交戈,世家武学乃家学,此刻与门派分足鼎立,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前者靠的是族人,后者是门人,流传度与传承范围都不同。然而,鉴于门派才是混元正道正统,为了门派的鼎盛必有世家没落一说,那么世家之争势在必行。现在的局面也正适合触发它。
问题就出在这里。主线剧情的触发任务也是秉承了混元正道任务系统一贯的环环相扣模式,因为其重要性,所以更为杂乱繁复难解,仅剩的优点,也就只有并非唯一性。
只有世家子弟能接到,但是不同人的任务线索是不同的,任务所有人事先也不会知道它的奖励会开启世家之争。
目前接到任务有三个人,分别列数湘西言家、福州林家、华北赫连家。言家与林家皆为中小型世家,赫连则是鼎鼎盛族,当然,这个对剧情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占了先机与后来居上的关系而已。但让人为难的正是赫连家!先前在明月乡中遇到的赫连让乃赫连家下任族长,这是由出身资质等等各方面因素决定的,此子福缘深厚,可说“命”中有此,当当真真的天之骄子。问题是,这次接到任务的是他本人!
先不说若真完成任务会得到的奖励叠加起来有多丰厚——那是系统按流程定论的,旁人也无法干预——最关键的一点,这任务是按任务触发人的生平经历和阅历作为参考,系统自己延伸出来的线索。也就是说……鉴于明月乡的特殊性,就算闇门事件已经解决,那地方还是得与他纠缠不清!
烟岚默然而立,饶是她都觉得有点头疼。所谓巧合就是这样必然的偶然性,被主脑丢去做壮丁无可厚非,毕竟那地方没人比她更熟悉——她只默默怨艾……就是因为不喜欢那边的冬天,她才总是在这时间段留在沉夜山庄,这回连过冬都不给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