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将樊老头子轻轻放到简单的木板床上,冰冷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空洞的眸中也毫无波澜,但是赫连大少却直觉得他在压抑怒火,这种未知的沉郁异常吓人,连他都几乎有种忍不住落跑的冲动。屋内的光线昏暗,照在樊离脸上更显出青白一片,没有任何血色,就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抽离,留下的只有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看他嚣张独行、骄傲放肆的样子太久,被他耍着玩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翻身的时间太长,这样一个虚弱到极点,动一动手指就能将他弄死的形象……确实会让人莫名其妙产生一种荒唐感。
“师兄,”此般氛围之下,赫连大少都不自觉压低了声调,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似乎不知道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才比较好,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口,“……发生了什么事?”
白发缓缓回过头来,平静得接近于诡异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明明没有丝毫侵略性的力道,却还是令得他寒毛倒竖,冷汗直流,努力按捺住不往后退的念头。
白发没有任何表示,又缓慢地转过头看着樊离,空洞的双眼中浮现出淡淡的茫然,这样不知道停顿了多久,才慢慢说道:“什么都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什么?赫连大少首先疑惑这个,没妄想让这货主动解释,他思考来思考去觉得应该是这货查不出来死老头子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可谁有这个本事把樊离整成这样?连便宜师兄都不能在死老头子手上讨到半分好,他就更是从头到尾被压榨得死死的份儿,要是用实力标准来看,绝对是超高一级的隐士高手,谁能把他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白发显然是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甚至连点蛛丝马迹都不清楚,那么也就是说,这件事完全干系不到先前他在这里待得那几年……莫非是因为他?赫连大少吓了一跳,他想到赫连家族的试炼任务,也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怪不得白发会将那本《金匮要略》让他保管,分明是早就预料到这任务是因他而起的?
仔细想想,今晚回来的一开始就不对劲。那个偷东西的黑衣贼,去小楼取回的册子,出了事的樊离,还有……赫连大少眸光一利,头一偏直射向边上兴致勃勃望着的蓝衣青年。
冰雪原本笑眯眯注视着事态发展,觉察到有人在看他,下意识地回望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冰雪轻笑道:“看来出现麻烦了?”
废话!赫连大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看向白发。而白发只是微蹙着眉,仔细扫视着樊离身上试图找出些什么。突然他停顿了片刻,视线落在樊离紧握的左手上。他伸出手,掰开那只手,然后看到了被樊离用力握在手心中的一个纸团。
上面只有两个字:闇门。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荻花打落满地,屋外细雨纷纷,温酒,木屋,暮秋,冷风萧瑟,便纵是仍有几分清醒,也化作了凄清。
那人如往常般倚在门边,拎着酒壶,一个词一个词无意识地喃喃着,神思恍惚,紧蹙的眉间总是那种飞蛾扑火之后的残骸与灰烬。墨发如流水般倾泻下来,掩住半边脸,似乎是因为太过于消瘦,一袭黑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凌乱也不去整理,萧疏得像是转眸就能化在风中。
生无可恋,死亦何哀。便就是印证了这句话,活着却像空飘飘的魂灵。
酒瓶子被红络子牵着挂在纤细的腕上,被风吹着一晃一晃,那寂寥的容颜带着看破红尘的漠然,时间已经消磨去了眉宇间的挣扎与峥嵘,死水般的眼睛却依旧带着极漂亮的轮廓,可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会带上浅淡的笑意,明澈如秋水碧岚,让人看了连眼泪都忍不住流下来。
雨水连绵成片,从瓦檐上挂下,极有规律的滴答声声入耳,就容易让人想到很久远之前的往事,他痴痴地望着,不知不觉就带上孩子般澄净的笑容。
矮几上煮的酒还未沸,只余冷冽到能割伤人喉咙的酒香弥漫开。夜色正浓,许是雨下得久了,天边久积的乌云消散了些,落下些许天光,打薄了雾蒙蒙的昏夜。黑衣青年低低地咳着,咳几声,停一停,面容便苍白上一分,再咳几声,停顿一会儿……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咳出鲜血来也只是熟稔了,非要咳掉半条命才肯罢休一般。
屋内仔细背着简谱的人几次被这咳嗽声打断,几次抬头望望门口犹豫片刻又不甘心地低下头去,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连指甲都几乎要嵌进掌心中,只觉得所有的思绪都被那人的轻咳声牵过去,坐立不安却丝毫无能为力。
雨似乎下得小了些,风却更冷。烛火蓦地一跳,连朔心一横,终于放下手中的竹简,然而竹简与桌子相触时“嘭”的一声突然又湮灭掉他脑中所有的思绪,不免也带上一点局促:“师父,我背……完了。”
“是么。”墨黑如琉璃的发轻轻摆过一个弧度,却并未回头,那人嘴唇微动,似乎是在念叨着什么,听不清楚,然后低低的一句话,早已在连朔的意料之中,“那么,朔儿便,去罢。”
连朔强忍住拼命涌上眼眶的热泪,心知此行便是永别,却还是忍不住奢望:“师父,徒儿没看明白……这人名字谱……师父有没有什么吩咐徒儿的?”
烛火飘摇,发丝顺着冷风摇曳,风中那个萧瑟的影孱弱而固执,落在连朔的眼里却比山还高大。于落难之际遇上他,拜他为师,受他教导,数年如一日,这敬仰的心从未落下过半分,游戏与现实,哪分得清,他只知道,此刻胸腔中的情感是真的。
“闇门,每代,四人……为师,排名,第三,去罢,走,一走……去,见一见,那些,人,”咳出一口血来,艳红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纯黑色的发丝被风纠缠着掩过那抹鲜红,颓废寂寥的容颜却是难以想象的凄然与美丽,“朔儿,你,也便,算,出师了,罢……。”
“记得,为师的,名,”他侧过头轻轻地笑了,夜色掩映着那寂寥的容颜更显出凄冷,微小的光火在那双漂亮的瞳眸中跳动,剩余的地方,全是死寂一片,“吾名……邱,宁。”
“师父!”眼泪夺眶而出,连朔死死咬着牙,冲上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引他坐下,悲道,“师父您别说了!天冷,我去拿些褥子来……您别喝酒了,身体要紧……徒儿、徒儿这就走,您别担心,徒儿会好好照顾自己,等徒儿忙完了,再回来看您……。”
连朔抹着眼泪,搬来所有的毛皮褥子,轻轻披在他身上,然后寻了靠背,堆在他身后让他靠的舒服一点。可那人甫一坐下,便像是失了所有的心力般伏在矮桌上,黑长的发如流水般披散开来,苍白的面,下巴上的血迹,在阴影处更显出惊心动魄的艳色,连朔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把温酒的炉子稍微挪了挪近,他起身细密关好窗户,想了想又泡了杯茶搁在他手边,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再回到他跟前时,见他孤零零的模样,越发舍不得走了。
连朔又呆呆站了一会儿,看那人像是睡着了般动也不动,伸出袖子轻轻擦了擦他脸上咳出的血迹,担心他受寒,又把褥子拉了拉高,眼眶仍蓄着泪,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低低得像是呓语的声音。
“来也,寂寥,去,也寂寥……为师,自认,没有,欠下,一分债……你,也可以,君子,坦荡荡……。”
连朔双唇颤抖了一下,埋头大踏了几步,跨出门槛,关上门扉才由得眼泪哗啦啦流下来沾湿衣襟。雨已经下完,只剩下一点水迹顺着瓦檐一滴一滴落下来,他茫然望着身前寂冷的街道,只觉得自己踏出这一个院落之后,孤单得可怕。
东方即将破晓,逶迤的白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露出半边绚烂,显然又是新的一天。
邱宁缓缓睁开双眸,幽深的眸子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然不减丝毫光华,沉黑的色泽掩埋了数十年来所有的一切,就仿佛风雨欲来时的穹宇般沉寂深闷。而此时,木门又再度开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拉了进来。
闇门!
几近于扭曲的两个字映入眼帘,白发蓦地怔在原地,双眉不自觉微微蹙起,仔细思考着什么的时候漆黑的瞳眸中会翻卷过暗沉沉的波浪,犹如深渊漩涡般阴郁魅惑,与往昔的空洞无神全无一样,让人害怕得心惊胆战却也舍不得挪开视线。
他见过这个字眼……对,他记得他见到过……
白发努力回想着,试图从久远的印象中拉出一点蛛丝马迹。赫连大少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瞅见这货明显是在思考的模样就拼了命想靠边站——打死他都不敢忘记这货记仇程度远远高于他,偏偏手段也狠得要命,于是努力装作自己是透明人,还不忘狠狠瞪冰雪一眼,示意他提着自己脑袋点儿。
白发没有焦距的瞳眸突然一滞,记忆仿佛被云层遮蔽得紧紧实实的穹宇,然后陡然一道天光落下,带着无往不利的力道,瞬间破开阴霾重天。
——闇门!
只来得及看那白色的发在空气中一荡,人影已经在了屋子另一边。如此速度,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冰雪早已是眸中一亮。白发埋首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书之中,似乎在找什么的样子。书架上的书好歹是摆放得比较整齐,因为小楼那个女人一直在看,所以归类分放得一目了然,可书架边上的两个角落全是不知何年何月丢着的烂书堆,腐朽了的缺页发黄废弃了的,杂七杂八就那么拾掇在一起,也亏得草屋构造还成没有水漏进来,否则别说泡了,就轻轻那么一刷就全报废。
赫连大少就站那儿傻傻看着他找,过了一会儿想想干站着太蠢了,有心想帮忙但想到自己压根没对这些书上心过就有点心虚,在那踱了半天总算下定决心挪了过去:“师、师兄……你……找什么?”
这回白发没无视他,当然也没搭理,他直起身走到了桌子边上,把油灯移过来,手上搭着要找的东西。
赫连大少暗下松了口气,也跟着兴致勃勃凑了上去,但是眼角的余光瞄见不远处冰雪似笑非笑的眉眼就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真想狠狠一拳揍上去,看不见那张总是笑吟吟的假脸才好。刚这么想,回头白发摊开手中的东西发出的“悉索”声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卷竹简。看那模样挺古老的样子,里头似乎撰着细笔描绘的红字。赫连大少才瞅了一下就傻眼了——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不认识!
混元正道里的文字是很有特色的,或者说,那个神奇古国中华炎黄的文字非常有特色,一脉相传上万年仍不曾消逝在历史的隧道中,即使如今的地球联邦全名使用宇宙通用语,有着炎黄血脉的人们仍旧如传承血脉一般传承着这文字。有这层文化因素在,哪怕是再普通的东西都有了意义,更何况,炎黄文字是通过宇盟审核批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小小的方块字影响大着。
所以当初游戏在摄取蓝本时,同样将这个不可缺少的部分修整后全盘带入了混元正道,没有特殊设定的情况下,游戏本身提供文字的通用语及宇宙各主系语言的翻译,当然,若是你本身掌握炎黄文字,那自可以不启用翻译。赫连大少当初选修地球学的时候是顺带着将那晦涩难懂的炎黄文字也一起学的,当年所有选修这课程的人之中,真正学会的用两只巴掌就能数得出来。他一直得意的很,自恃自己也算是个地球通了,可这会儿乍一看模样挺像却怎么认都认不出来的字体,他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些不会炎黄文字的人的“文盲”心情。
赫连大少挺失落,对着手指嗫嚅道:“师兄,这啥字?”
白发这会正在认真钻研中,居然还分出神回了他俩字:“小篆。”
竹简的第一片竹条上写着四个字:闇门简书。
前半卷全是空白,后半卷以代为分界,全是人名。白发找到最后一列,上面一溜刻着四个名字。
樊离,莫彦,邱宁,沈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