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仿佛要倾尽全部仇怨般死死咬着字吐出——最后一声如同濒死的狼啸般划破天际,只闻得炸雷一声,天空被劈成两半,樊离眸光却丝毫未变,只手一用力便毫不留情捏碎了他的心脏。
樊离收回透穿入来人胸膛的手,干瘦的五指上沾满了腥血残肉,尸体陡然倒下,斗笠一偏,黑色纱幔飞开,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伤疤的脸。似乎有密密麻麻的刀印将整张脸划得血肉模糊,即使是后来生好,那翻飞的血肉依旧化为狰狞的疤痕,永世难除,而此时死了却未闭上眼睛,浑圆的眼珠布满血丝犹如厉鬼索命般死死盯向前方,可怖至极。
风一吹,纱幔铺开,正遮盖住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他微微抬头,看到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阴霾的天际,黄昏已消,雷鸣伴着黑夜匆匆而来。
那天突然就落下雨来。厚厚的雨帘从天幕之中陡然挥洒而下,一阵瓢泼激起脚边水雾弥漫,片刻后转为淅淅沥沥,倾倒了个彻底。
大雨迅速打湿衣服,打湿双手。满地的血液被雨冲刷着,使周围寂冷得更为难受。他眼睑一动,抬头的时候看到不远处那白色水墨的油纸伞。闪电的光影一道借着一道,模模糊糊的视野之中,女子形容静谧,姿态清雅,撑着伞静静立于水畔,美如画卷。
于是樊离就那么笑了出来,身上染满的鲜血瞬间被雨清洗得一干二净,他眯着眼,笑着笑着,就笑得越发肆意,越发张狂。
“哈哈哈,老友,你看这几段唏嘘,几世悲欢,恩怨难消,可笑我命由我……不由天!”
大雨,倾盆。
四个人围着桌子吃饺子。
准确地说,是两个玩家两个NPC。
桌中央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几乎占据了大半的桌面,一盏油灯随意点在角落,光线并不明朗,摇摇晃晃却比起周围来总要亮堂不少。粗碗茶碟将就着肉香弥漫的饺子,四周静悄悄只有吃食的细微声响,倒无端显出几分和乐融融的氛围来。
赫连大少一边喜滋滋往嘴里塞着饺子,也顾不上烫不烫,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周围胡乱扫视。
他左手边是白发,即使是此刻仍是瘫着张脸面无表情,漆黑的双眸在灯火中微微跳动,却诡异般地除了更空洞无神外什么都没有显现出来。右手边是死老头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捋胡子,两眼弯成了细缝,懒洋洋的气质却半点没消。对面是那个仍旧不知名的NPC女人——或许是因为淡淡笑着,苍白的脸色没有如平常一样的羸弱,反而温润如暖玉般细腻清雅,碧玉簪青丝裙,眉眼盈盈,一柄勺子凑在唇边轻轻吹着,认真地咬着面食的表情却让人觉得可爱至极。
死老头子的存在绝对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或者说,这一个地方,原本就绝非他所以为的这样。神秘的偏僻村落,卧虎藏龙的隐士高手,却又处处都显现出再寻常不过氛围的处世——没有一个是善物,却偏偏于此地来说就是普通人!而且,他自认感官断不会出错,樊离归来的那瞬间,他绝无例外嗅到的是血腥气,浓厚的染着血尸腥臭的气息,隔了不少年代——倒像是原先内敛着的凶煞尽数释放出来般,纵然掩饰得再好,也逃脱不了他的感官。
这个暂且不顾,反正无论这死老头子是什么人,对他无害便可直接忽略。至于另一个,却是该死得引人注意。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或者不可诉人——的NPC,一个永远都沉浸在自己情感中不能自拔的NPC,有时候觉得看她静静独立在原地,打扰她片分都是种亵渎,或许最完美的画面就是任由她一个人来来去去就当做没看见,可是看她出现在视野中,就连自己也无法觉察那些许莫名其妙的悸动……如果不是当时他嘴贱了一下,谁能想象到这样一个NPC会跟着留下来一起过……呃,寒衣节呢?
赫连大少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说白发与樊离只是无意中一个例外,那么对于这个NPC,不知为何竟是种心甘情愿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兴奋的。
老实说这种心情的确是很新奇。
“虚无”用的游戏舱同样是宇宙统一样式,经过无数代更新所研制出来的完美品,基本设置就包括接纳各种不同的游戏感应器、适应不同的人体等。游戏舱原就是为精神联入天网时的身体存放而备的,初等功能就是改善身体机能、刺激脑域活性、提升精神能量等,但更多的,则是为那些长时间不下网络的人提供便利。
进入虚拟游戏之后,人体连带着感官被完美模拟在游戏之中,根据现实身体的状况也随时反映于虚拟个体之上,同等的,虚拟个体采取应对措施之时,现实身体也一样接收得到。例如,饿这个感官。现实中感觉饿了,游戏中同样感应得到,此时你若在游戏中进食,那么感应器接收到这种信号便会反馈回游戏舱,游戏舱内相应设置随之运转,会释放出营养液补充人体机能。
赫连大少本人的基因几乎是在出身时已经改造完全,游戏舱于他就只是联入天网的工具而已。他目前所用的型号是XXII—公爵,即使在贵族中都屈指可数的型号,不但设置豪华功能也是下了苦功夫的,全真模拟度自不用说,事先准备充分,一年不出游戏舱都成。
玩家的世界如此般一个庞大的阶梯,什么都能划分出等级。而与此平行的游戏世界,玩家与NPC之间竟也能相处得那么融洽,仿佛并无明里暗里种种冲突,倒也真是不可思议。
一个是过客,一个却是归人。思想不同,观念不同,于此是游戏,于那却是现实,始终不过是彼此都沿着规定好的路线在走而已,唯一偏的却是,NPC所不知道的那个世界,属于玩家间的明争暗斗、波涛汹涌,争得是利是名也是,一口气。
赫连大少无法理解为何会对那个NPC女人投入如此多的注意,可是有一瞬间,他是真真实实在感谢设定的,那剧情规定了她的两句台词,规定了她孑然一人孤独来往,规定了她与玩家之间的互动永远少得可怜,却并未规定她与同为NPC的好友之间的交往。
她能坐在这儿,原本就是种庆幸。
赫连大少毫不怀疑,如果眼前这个女人是玩家的话,他绝对会爱上她。
大雨纷飞,一时落不尽。
白发拿着钓竿出门,赫连大少没有丝毫犹豫跟上,两个NPC在灯下对弈。
“……老友,成败可在此刹那之间?”
对面的女子敛着眉眼轻轻笑着,优雅素丽的轮廓,柔软清浅的弧线,睫毛细致而浓密,看不清神色,只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水墨勾勒似的容颜沐在灯火下淡得似要化开。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萧瑟与冷寂几乎是在瞬间就占领了这山村。赫连大少跟着白发越久就越觉得自己是在自虐。白日里被死老头子紧逼着学药理,有时候进度不行还得赶夜,若非那时他从白发口中了解到这玩意儿有多么惹天怒人怨,他铁定忍不住就爆发了。其余时间就跟在白发身后到处乱跑,努力学习他的生存方式,还真给他找出不少门道。
然而这样下来,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虽然有游戏舱的存在,现实身体一直处在类似睡眠的状态之中,一日之中人体该有的休息时间能被压缩,但精神疲劳累积时间一长,强制性睡眠状态必不可少,而且,他不如白发那么变态,所以隔个几天就总得进入深层睡眠几小时。
他的内力系统恢复正常那日临晨,正值雨停之后,白发与赫连大少踩着潮湿阴冷的路面往医馆走去。彼时天仍沉得像是要塌下来,黎明还远,天幕之中只模糊地透下几缕光线,所幸白发感官异常敏锐,赫连大少夜视惊人,一路走得倒也顺畅。
院前的木门一如既往开着,自从上一次被赫连大少一脚报废掉之后,几乎只起装饰作用了。离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白发突然脚步一滞,眸中划过犀利如匕首出鞘般的厉芒,身体微微倾伏下去,竟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赫连大少先是一惊,不明所以地看了眼白发,但马上就觉察到应该是有哪里不对劲,立刻也跟着戒备起来。
黑夜中两条身影悄然飘进院落,气息尽敛,形如鬼魅。只听得从茅屋内传来细琐的声响,仿佛是书页被翻动时的摩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声响,连人的呼吸心跳或者走动时的微小声音都没。探头一望,黑沉沉看不见一丝光亮。
死老头子?不对!气息完全不同——那会是什么人?赫连大少侧眸看了眼白发,强行按捺住心头的跃跃欲试,手掌微微抬起,等待着出手的最高时机。
蓦地边上一道风声,赫连大少吓了老大一跳,白发已经不见人影。再望去的时候,茅屋的门不知何时起已然开了,然后屋内传来一声疾厉暗哑的低喝:“什么人?!”——不是白发的声音!
擦!这速度是人的吗?!连点反应过来的机会都不给!赫连大少暗骂一声,顾不上隐藏气息,双手一拔一收,已如疾风般卷进屋内。
双眸一扫屋中场景,赫连大少瞬间泄了气——白发剑都未出鞘,掌中飞刀刚收回,那个蒙面黑衣人却是早已瘫在了地上,神智尽消。地上散落着基本书籍,其余没有任何凌乱之处。根本就没有他出手的余地啊……
“师兄,”赫连大少觉得挺纳闷,“你怎么知道屋里有外人?”这人的吐纳方法甚是奇怪,竟如死人般悄无声息,身上气息全收敛下来的时候犹如一团黑雾般琢磨不透亦不在感知范围之内,却不知白发是如何感应到的,难不成这货还有什么绝学没显示出来?
面对这厢的疑问,白发只淡淡吐出几个字:“熟悉此地而已!”
赫连大少恍然大悟。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便会对那处每一个角落,每一点细微地方,甚至空气的流动都了如指掌,这种把握不是按照武学的精妙,而只是一种武学之外的意识,却是无法靠学习能掌控的。
白发用火折子点燃油灯,赫连大少狞笑一声,先拉开此人手套看了看双手,是NPC,然后一把揪起地上那人的衣领,刷一声撕开面巾,露出一张略显俊俏的脸,“啪”地一巴掌甩了过去。
半晌后赫连大少咋呼:“师兄你下了药?”
白发丢过去一块坚硬的类似木根状东西,赫连大少打量了一会,一时记不起来这是什么,把它凑在黑衣人的鼻下,只见此人大打喷嚏,片刻后这才转醒。
大眼瞪小眼,黑衣人面色一变立马叫到:“大侠饶命!”
大侠?赫连大少眉头一挑,阴笑道:“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黑衣人这才感觉到浑身无力,全身内力连带着力气都被封住一般,手脚无法挪动,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长相艳丽的少年拿着手指在自己的喉咙前随意比划着,大汗淋漓。
“说不说?!”赫连大少三指已和,死死掐住他的喉咙,只余轻轻一捏就能捏碎他的喉骨,明寐的光线中那精致的容颜映和着如血的红衣,反倒显出一抹地狱般的邪肆,“本少可不是什么好人!”
黑衣人哆嗦了一下,连连告饶:“别动手别动手!我只是受人之托来偷一件东西的!”他脸色半红半青霎是好看,想他一声偷盗之术出神入化,行走江湖以来从未失手,可这回竟然栽了,而且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栽——怎能不让他气愤?
赫连大少一怔,面目更冷:“来偷什么东西?”
“一张图纸!”
“什么图纸?”
“不知道!”
“你不知道?”赫连大少眸中一冷,手又用上了几分力道。
黑衣人面色青紫,好不容易大口吸了口气,还是摇头:“我确实不知道!”
白发沉声问:“为什么翻书?”
黑衣人愣了愣,感觉到掐在喉间的手又有收拢的趋势,老老实实回答道:“那张图纸夹在一本书中!”
“什么书?”赫连大少问。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喉中一紧,连呛了好几口,呛得眼泪花都出来,没办法,只能回答:“黑色封底,蓝色边纹,上书‘金匮要略’!”
“谁派你来的?”白发问。
“不知道!”
“那图纸有什么用?”
“不知道!”
白发沉默了一会儿,手中一柄飞刀如疾电般射过去,似乎连这空气也能划成两片,黑衣人眼睛蓦地睁大,看那白光陡然擦过额角,直刺入头边的地中,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赫连大少怏怏收手站起来,回头看向白发,不知道该做什么:“师兄?”
白发似乎在思考,觉察到那厢的注视,缓缓抬起头:“是任务线索。”
赫连大少双眸一亮:“现在怎么办?”
“找书。”
“那他怎么办?”赫连大少指着地上那人。
白发看了一眼道:“药效有一天。”
赫连大少就兴致勃勃冲到书堆里去了,手还没伸出突然“啊”的一声,急匆匆回过头来:“师兄,我记得我见过那本《金匮要略》!”
黑色封底,蓝色边纹……两人视线一碰,不约而同想起昨日那个NPC女人与死老头子下棋时,茶杯边上随意搁着的书籍。
白发眉角微不可见地一蹙:“现在在哪?”
“……她拿回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