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国语大学 须军
摘要:本文考察了日语存在动词「いる」从动作动词「居(ゐ)」变化而来,并逐渐占据原本由「ある」占据的表示有情物的存在这一领地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与存在形体形式「-テイル」的产生和语法化的关系,指出推动存在动词和存在形体形式语法化的动力是以人为核心的有情物在语言中的突出性和语言体系单纯化的要求,进一步指出「-テイル」之所以语法化成为对主语有情性和前接动词限制最少,最核心的存在形体形式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存在形体形式体系单纯化的要求超过了用存在形体形式来体现以人为核心的有情物的突出性的要求;其二是「-テアル」沿着其发展变迁的历史轨迹逆向变化的阻力远大于「-テイル」顺着自身语法化的过程继续前进的阻力。最后,本文探讨了「-テアル」前接他动词,并以该他动词逻辑上的宾语为主语这一用法的来源,认为它是受存在动词「ある」表无情物的空间存在时,空间存在状态的主体与造成该状态的动作行为的主体不一致这一情况的影响而产生的。
关键词:存在动词 存在形体形式 语法化 方向 动力
“体”是一种语法范畴,表示事件的内部时间结构,例如关于该动作的开始、持续、完成或重复等方面的情况,但不涉及该动作发生的时间。在各个历史时期以及各个地区的日语中,几乎都存在由表示运动性意义的动词,后接「いる」、「ある」等存在动词而形成的“体”的形式,即存在形体形式。存在动词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渐语法化,演变成今天的动词テ形后续存在动词「いる」、「ある」的存在形体形式——「-テイル」和「-テアル」。其中的存在动词「いる」和「ある」也由原来充当谓语的实质动词语法化,成为补助动词。下面,通过对先行研究和历史资料的考察,分析决定这种语法化的方向的因素,以及推动日语存在动词和存在形体形式语法化的动力。
一、存在形体形式的语法化过程
现代标准日语中常见的存在形体形式有「-テイル」、「-テアル」和「-テオル」。其中,「-テオル」在体的意义上基本与「-テイル」没有区别,只是「-テイル」的郑重表达形式而已,故本文不做讨论。从历史上看,自从上代(公元592—794年)开始,日语中就有以动词后接存在动词的形式构成的存在形体形式,然而其形式并非一开始就是现代的「-テイル」和「-テアル」,用法也与现代日语有所不同。本文首先通过金水敏(2006)的先行研究考察日语存在形体形式的发展变迁,从而查明存在形体形式「-テイル」和「-テアル」中,存在动词「いる」和「ある」的语法化过程。
(一)上代到平安时期的文学作品
金水敏(2006:269—282)对动词后续存在动词构成的存在形体形式的历史变迁进行了研究,将其变迁过程主要分为六个历史阶段进行考察。第一阶段是上代(公元592—794年)到平安时代(公元794—1185年)为止,主要的存在形体形式是「り」和「たり」。在现代标准日语中,存在动词主要有两个,即「いる」和「ある」,前者表示人、动物等有情物的存在,而后者表示非生物、植物等无情物的存在。然而,在上代到中世(中世:公元1160—1603年)的日语中,相当于现代日语中「ある」的动词「あり」虽是存在动词,相当于现代日语中「いる」的动词「居(ゐ)」却不是存在动词,而是表示“坐”、“停留”等,意义与「立つ」相对立的动作动词。因此,在上代日语中,无论是有情物还是无情物,其存在都用动词「あり」来表示。例如:
(1)のこりなく散るぞめでたき桜花ありて世の中はてのうければ。
——『古今和歌集』
(2)昔、男ありけり。東の五条わたりにいと忍びて行きけり。
——『伊勢物語』
这个时期,既然动词「居(ゐ)」不是存在动词,也就不可能存在动词后续「居(ゐ)」构成的存在形体形式,只有动词后续存在动词「あり」才能构成存在形体形式。从上代到平安时期流传下来的史料和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的助动词「り」和「たり」正是动词后续存在动词「あり」构成的存在形体形式,它们分别是动词连用形后续「あり」和动词テ型后续「あり」构成的。用例如下:
(3)天の川橋渡せらばその上ゆもい渡らさむを秋にあらずとも。
——『万葉集』
(4)かきつばたいとおもしろく咲きたり。
——『伊勢物語』
(5)明石の入道、行ひ勤めたるさま、いみじう思ひすましたるを
——『源氏物語』
这个时期,存在动词本身也尚未分化出针对有情物和无情物主语的两个不同动词,因此,动词后续存在动词构成的存在形体形式也就只有基于「あり」的「り」和「たり」,在使用上对主语的有情性并不做要求。上面列举的例(4)就是无情物主语,而例(5)是有情物主语的情况。
(二)十二世纪到十七世纪中叶的物语和抄
金水敏(2006)指出,14世纪以前,「居(ゐ)」只是一个与「立つ」对立的动作动词,并不是存在动词,因此「-テアル」对其主语也就不加选择,无论是有情物还是无情物,都可以用动词テ型后续「ある」来表示结果状态、运动的进行、完成以及过去等意义。但是,随着「たり」逐渐取代「り」,表示有情物的存在的「をり」也逐渐被动作动词「居(ゐ)」后接「たり」构成的「ゐたり」所取代。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开始出现动词テ型后续「ゐたり」这一存在形体形式。为了较完整地说明存在动词「いる」语法化成为存在形体形式的历史变迁,虽不直接与「-テイル」有关,我们认为仍有必要对「-テヰタリ」这一阶段稍作介绍。请看例句:
(6)猟師、奇異也ト見テ居タル間ニ。
——『今昔物語集』
(7)此間久ク雨フリテアルガ。
——『四河入海』
(8)去病(中略)数カギリモナク匈奴ヲコロイテアル者ソ
——『史記抄』
受动作动词「ゐ」原义的影响,「-テヰタリ」要求主语必须是有情物。例(6)是把行为动词「居(ゐ)」状态化为「ゐたり」后形成的存在形体形式,在「居(ゐ)」本身还不是存在动词时,「-テイル」自然无法直接成为存在形体形式,只有通过后接「たり」先把「居(ゐ)」状态化,才能形成存在形体形式。后两例则是当时「-テアル」的用例,可见「-テアル」对主语是否为有情物仍然不作要求。
(三)十七世纪中叶的抄和狂言
此后,14至15世纪期间,随着动词「居(ゐ)」从动作动词变为存在动词,存在形体形式中也开始出现「-テヰル」,并主要表示有情物为主语的结果状态和弱进行体。如下例所示 :
(9)射安東山ニ隠レテ居タ時、天下ノ民ガ云コトハ、「コノ人ノ出テ政リゴトヲセラレイデハ、蒼生ハナニトナルベキゾ」ト言テ、渇望シタゾ。
——『中華若木詩抄』
(10)なふきやうこつや、何として此やうにしてゐられうぞ、もとのやうにしてかへせといへ。
——『虎明本狂言』、こしいのり
虽然以存在动词「居(ゐ)」为词汇资源的「-テヰル」开始出现,「-テアル」却并没有从有情物为主语的存在形体形式中退出,在《虎明本狂言》中,仍可以找到大量有情物为主语而使用「-テアル」的例子。金水敏(2006)指出,有情物为主语的「-テアル」的用例,从语义上来说,以完成体居多。此外,以庄重的口吻讲话的人物使用「-テアル」的情况较引人注目,这种情况的「-テアル」多表示完成义,相当于现代日语中的完了助动词「た」。这说明,「-テアル」的部分用法变成了旧式的表达方式,在文体上与「-テヰル」及「-テアル」的其他用法区别了开来。例如:
(11)(大黒)某は三面の大こくにてあるが、なんじら毎年それがしをしんじて、年籠をするほどに、福をあたようと思ふて是まで出てあるよ。
——『虎明本狂言?大黒連歌』
(四)18世纪初期的近松世话净琉璃
金水敏(2006)对中世中期的近松世话净琉璃进行考察并指出,曾在抄和狂言的古剧本中出现的「-テアル」表示完成体或过去的用法消失,而可以观察到表示结果体和弱进行体的「-テイル」和「-テアル」,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主语是否为有情物,前者用于有情物为主语的句子,而后者用于无情物为主语的句子。其中,到17世纪初为止,「-テアル」对主语是否是有情物并不做要求,而到了18世纪,「-テアル」反而局限于无情物为主语的用法。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存在形体形式「-テアル」的语法化程度反而降低了。金水敏(2006)还指出,18世纪「-テアル」的语法化程度出现倒退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是「居(ゐ)」从动作动词变为存在动词,并与「ある」产生分工,分别表示有情物的存在与无情物的存在以后,「-テアル」从仅表示无情物存在的谓语动词「ある」重新出发,再次进行语法化的结果。下面的例句分别是表示弱进行体的「-テイル」(主语为有情物)、表示结果体的「-テイル」(主语为有情物)和表示结果体的「-テアル」(主语为无情物)。
(12)わしや一日泣いてゐた。
——『近松?ひぢりめん卯月の紅葉』
(13)ア、待たんせ待たんせ、あの障子のあちらに、今言うた、大事の男が来てゐさんす、
——『近松?博多小女郎波枕』
(14)おふりどうぢや、かうぢやと愛想らしい声付が、耳に残つてあるやうな。
——『近松?卯月の潤色』
此外,这一时期,「-テアル」前接他动词,并以该他动词逻辑上的宾语为句子主语的用例也开始出现。
(15)上から帯が下げてある、長持も出してある。
——『近松?ひぢりめん卯月の紅葉』
(五)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上半叶的上方后期洒落本
金水敏(2006)继续对上方后期洒落本进行了考察, 发现这一时期的存在形体形式「-テイル」和「-テアル」除了继续保持基于主语是否为有情物的分工以外,最显著的特征是「-テイル」开始侵入「-テアル」的领域,出现了少数主语为无情物的「-テイル」的用例。
(16)[犬](中略)つづいて高野豆腐に。かまぼこのとまつてゐるのや。ゆり根と。うどの。あはひに。はもの骨切の。およいでゐる大平や。むすびの昆布なぞで。
——『蜆殻上七才』
另一方面,如例(15)那样,由他动词后续「-テアル」构成的类似于被动句的用例也依然存在。
(17)[秋]治助いつの間にか花がかつてあるの。
——『竊潜妻?下ノ十五才』
(六)近代京阪方言
金水敏(2006)通过调查明治、大正时期的落语录音资料和京都方言的方言会话资料发现,那时期,以无情物为主语的「-テイル」的用例增加,并且「-テイル」的用法也从结果体、进行体进一步扩展,出现了表示完成、习惯等的用法。以无情物为主语,前接自动词的「-テアル」依然存在,而类似于例(15)和(16)的他动词后续「-テアル」的用法也不少(几乎都以「たーる」的形式出现)。也就是说这一时期的京阪方言中,「-テイル」的语法化程度进一步提高,它不仅可以用于以有情物为主语的句子,也可以用于以无情物为主语的句子,而「-テアル」仅限于以无情物为主语的句子。试看例句:
(18)便所の戸が開いてます。
——二代目桂文枝『近日息子』
(19)鼻歌を歌うて軒下をばずーっと伝うて歩いておりますと、一戸入り口が細めに開いたーる。
——二代目曽呂利新左衛門『鋲盗人』
(20)十皿ほど、こう並べたーんにゃなぁ。
——金水(2006)P281
例(18)以无情物「戸」为主语,「-テイル」表示“门开着”的结果的存续。例(19)以无情物「入り口」为主语,用自动词「開く」后续「-テアル」表示结果的存续。例(20)以无情物「十皿」为主语,他动词「並べる」后续「-テアル」。其中例(18)和(20)的用法在现代标准日语中都是常规的用法,但例(19)的用法虽与现代京阪方言中的用法相同,在现代标准日语中却不存在。
(七)「いる」和「ある」语法化过程小结
金水敏(2006)通过对大量文献、史料的调查,考察了基于存在动词「いる」和「ある」的存在形体形式的历史变迁。
第一列为存在形体形式的发展阶段;第二列和第三列分别为金水敏(2006)及其引用的井上文子(1993)、迫野虔徳(1998)等人调查的文献资料以及它们成立的年代;表1右半部分的六列分为「ある」和「いる」两大部分,前者指以「ある」为词汇资源形成的存在形体形式,后者指以「いる」为词汇资源形成的存在形体形式。
首先,着眼于「-テアル」的变迁可以发现:
①形态上,动词テ型后接「ある」这一形态早在12世纪初的平安时代末期就出现了,并一直延续至今;
②句法上,直到18世纪的近世中期以前「-テアル」对主语是否为有情物都没有限制,这或许是因为表示有情物和无情物存在的存在动词本身是在15世纪才开始分化的,分化以后,表示有情物存在的存在动词「いる」要变为存在形体形式「-テイル」还要经历漫长的语法化过程,因此在以「いる」为词汇资源形成的「-テイル」充分语法化之前,无论是有情物为主语还是无情物为主语,自然只能由「-テアル」来表示结果、状态等体的意义;
③意义上,「-テアル」的意义有一个先缩小后扩大的过程。首先是到17世纪中期,表示过去的「-テアル」变成了庄重而又带古语腔调的表达形式,而“完成”这一意义则保留了下来。结果状态作为存在动词「ある」的“存在”意义的延伸贯穿始终,到二十世纪后半叶「-テアル」又有了“准备”、“经验”等完成体的意义。
其次,着眼于「-テイル」的变迁可以发现:
①形态上,以「いる」为词汇资源的存在形体形式经历了从「-テヰタリ」到「-テイル」的变迁。金水敏(2006)指出,这主要是因为「居(ゐ)」原本是与「立つ」相对立的动作动词,为了构成存在形体形式,必须先通过后接「たり」将其状态化;②句法上,受「いる」表示有情物的存在这一语义的影响,到17世纪中叶为止,「-テイル」首先侵入原本由「-テアル」占据的以有情物为主语的意义用法的领地,这时,当主语为有情物时既可以用「-テアル」也可以用「-テイル」。到18世纪初,「テアル」从有情物为主语的用法中退出,将这一领地完全让给了「-テイル」,至此,「-テアル」和「-テイル」的选用基本以主语是否为有情物为依据。而从18世纪中叶开始,「-テイル」的语法化程度进一步提高,开始向无情物为主语的用法入侵,与「-テアル」共享这块领地。京阪方言至今仍处于这样的状态;
③意义上,似乎可以看到如下的变化趋势:由存在动词「いる」语法化形成的「-テイル」受「いる」表示存在这一语义的影响,从最初只表示结果状态(第三阶段)发展到可以表示弱进行(第四阶段)、再发展出表示强进行的语义(第五阶段),最后产生表示完成、习惯的意义用法(第六阶段)。
金水敏(2006)调查的资料有抄、物语、净琉璃剧本、狂言剧本、落语录音资料、谈话录音资料等,不同文体中存在形体形式的使用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此外,其调查的资料主要反映了上方地区日语的发展,对作为现代标准日语原型的东京方言的调查则较少。虽然这些调查数据本身有局限性,但我们仍能从中看出存在动词「いる」和「ある」语法化的方向和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