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霜华依旧在窗台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痕迹，冬日的阳光扯不开寒霜的围裹，依然远远的观望着。
太后殿里很安静，守夜的宫人正缩在避风处打瞌睡，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把他们全部从睡梦中惊醒。搓着手，睁开通红的双眼，循声望去，只看见花公公在长廊上奔跑的身影……
“太后娘娘。”花公公尖细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
正在服侍太后梳头擦面的宫女有些不悦：“公公，什么事让你惊成这样？不能等太后梳完妆再进来？”
花公公搓手呵气，双颊通红，看了宫女一眼，欲言又止。
太后看出来了，摆摆手：“你们退下吧，一会再进来服侍。”
宫女们瞟了花公公一眼：这老东西……
等到众人退下，花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一句话，把太后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来，“莫不是依依……”
花公公连连点头：“正是啊，娘娘！昨夜里，依依留宿在紫宸殿里，直到刚刚才出来——她在寝宫里服侍了整整一夜呀！”
“真的吗？”太后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欣喜。
“千真万确！昨日奴才见哑奴出了太后殿，于是跟了过去。奴才见他去了紫宸殿，于是没有惊动他，只是一旁监视，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看见安亭带着依依从小路绕进寝宫，很快，安亭就一个人出来了，奴才欣喜万分，今儿天没亮就又去了那里，直到方才，才看见依依出来。”花公公一边说，一边看着太后的反应。
果然，太后的脸上已经许久不见这样的兴奋之色了，她围着梳妆台来回走了两圈：“这个依依、这个晔儿！好一对冤家呀，本宫盼望这一天足足盼了两年！”
“恭喜太后娘娘娘娘，看来依依复位不远啦！”花公公喜笑颜开，“娘娘这两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太后摇头：“你呀！你进宫已经不短了，虽说比不上安亭，但是这二十多年的摸爬滚打你还不清楚吗？宫里最多的就是变数！莫说晔儿和依依只是在紫宸殿呆了一夜，哪怕晔儿已经册依依为妃，那都离皇后之位差了远远一截！在一切没有定下之前，所有的欢喜都是空的。”
花公公连忙垂手而立：“娘娘教训的是。”
“唉……”太后长叹一声，“更何况，晔儿当初是下了狠心把依依废掉，如今，他堂堂一个帝王，如何反口？看来，这一次，又要本宫出面了。”
花公公也默然：“如果由娘娘下诏书，相信群臣是不会反驳的。”
“是呀……”太后点点头，重新坐下，对着镜子慢慢的梳着头发，“只是这诏书如何下得？晔儿的心里究竟是什么盘算，本宫一点都不知道……”
许久，她忽然转过身：“你刚才说，哑奴昨夜去了紫宸殿？”
“是、是呀……”
“他去那里做什么！”太后瞪大了双眼，“不是叮嘱过了吗？他只能负责太后殿和冷宫的安全！”
“这……”花公公一怔：“奴才想，他可能是去保护皇上的吧，毕竟当初他就是因为应承了娘娘要随时保护皇上，娘娘才留下他的，近来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估计是想履行自己的诺言。”
太后冷笑：“只怕没那么简单吧？！依依在紫宸殿留宿的事，他也知道了？”
花公公点头：“是！他和奴才一样，都是亲眼看见的。”
“也好！”太后回过身，“就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见太后有些不悦，花公公试探着：“那娘娘，要不要给他停一天药以示惩罚？”
太后摇头：“算了！他现在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了，所以本宫就不跟他计较此事了，你去告诉他，让他记得自己的本分！莫要对依依动任何心思，若再敢犯类似的错，本宫绝不轻饶！”
“是！是……娘娘真是太过仁慈了。”花公公一边嘀咕着，一边退了出去。
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张略显苍老的容颜：她是仁慈吗？她也曾不择手段过，甚至，不止一次……只是，她从来不曾后悔过！
在回忆里沉浸了许久，她终于回过神，招来宫女进房：“给本宫梳妆，等到皇上下了朝，本宫要去紫宸殿！”
依依回房的时候，柳絮正要出门，一见她，柳絮吓了一跳：“你昨天晚上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夜没回？”
摆摆手，依依呵欠连天，困的睁不开眼：“被安公公抓去顶差，真困死我了。”说着，也不顾柳絮再问，一头扎进被窝。
见她这样，估计是一夜没睡，柳絮也不再追问，和屋里的其他两个宫女一同出去当值了。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刚才还一脸倦容的依依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两颊通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骗过柳絮——只是，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当她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像一只章鱼一样缠在小黑身上的时候，窘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明明记得自己是睡在桌子上的，怎么会到了床上？安公公明明会在半夜来替换她，怎么到了天亮都不见了踪影？
头脑里一片空白，摸摸身上，好在衣衫完好。
掀开被子，她蹑手蹑脚的把自己从小黑的身上分离出来，轻轻跨出脚，刚要下床，小黑一个翻身又把她摁了回去……
她的心突突狂跳，好在，他没醒，不过熟睡的他就这么抱着她，死活不松手。
唔……怎么会这样！她欲哭无泪，这小黑怎么睡着了比她还像一只猪！
不论怎么钻、抠、掐、挪，他就是不松手，直到他自己睁开眼。
想起小黑睁眼的第一句话，依依巴不得让自己立刻死过去好了——“嗯？你怎么会在我的寝宫？”
不知道如何解释，她逃也似的推开他，狂奔出门。
回来时，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唉！都怪她，怎么稀里糊涂的爬到人家的床上去了？
不瞒着柳絮，那她要怎么说？再说，这话说的清楚吗？一男一女，独处一室，至少稍微想想就满脸绯红了。
趴在床上，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经意间，手臂掀翻了枕头，一堆红线露了出来。那是昨天在安公公叫她出去前，她结相思结的时候留下的，估计是柳絮帮着收拾的。
唉！烦躁！无聊的她抓过红线胡乱的摆弄着，努力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外面轻飘飘飞起了白雪，御花园里人烟稀少，薄薄雪片在堆了一层。
慕枫站在风雪中，黑色的长发上零星的沾了些雪片，黑色和白色，一起纠结飞舞着，墨色的眉下，幽深的双眸略带忧伤。
背负双手，站在空地上，任凭身边的白雪不断加厚，浑然不觉丝毫寒意。
空荡荡的御花园里又走来一个人——向离晔，迎着风雪。
“你怎么在这里？”看到慕枫，向离晔有些惊讶。
转过头，慕枫微微一笑：“难道皇上想每天都抓我的差？”
向离晔看着他：“你昨天似乎整整一天没有出现。”
慕枫没有回答，其实他是有的，在向离晔醉酒的时候，他正在门外，偌大的紫宸殿只有他一个人守在那里，只是，没告诉他而已。
“你好像有心事？”问话的是向离晔。
“你也有。”答话的是慕枫。
接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的同时沉默着，渐渐的，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银色，银的有些触目惊心。
向离晔闷咳两声，刚刚复原的身体在宿醉过后，又开始抗议。
慕枫眸色黯然：“何苦来这里？以你帝王之躯，现在应该在寝宫里抱着暖炉批阅奏章吧。”
这话是在挖苦他，但向离晔却恍若未闻，只是说着自己的话：“朕小的时候，常和父皇母后来这里玩，民家的孩子会打雪仗，朕也会。”
慕枫笑了：“说道打雪仗滚雪球，我可是个高手呢。”
“哦，是吗？以后有机会，朕就找你切磋切磋。”说完，他又低咳几声，风更寒了，他支持不了多久，转身离去。
打雪仗？呵！那样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的身体完全康复，只怕冬天已经过去。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看着向离晔落寞远去的孤单背影，慕枫淡淡的说：“不是有千年保心丹吗？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向离晔没有回答，头也不回的离开。
慕枫更加黯然。片刻之后，身后响起清亮的声音：“千年保心丹是什么东西？”
他愕然，猛然回头，沈依依正撑着小伞站在树下望着他。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收起阴霾之色，笑着走过去。
“我去你的寝房找你，他们说你出来了，一路又有人见到你往御花园来，所以我就跟过来了。”她搓着手，天太冷。
“这么疯狂的追逐我？”他坏笑，“说吧，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的？”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她冷哼一声。
看她一副忿忿然的样子，慕枫笑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依依压低了嗓门，模仿着他的声音：“‘不是有千年保心丹吗？你何苦为难自己。’就在这时候来的。”
他撑不住捧腹：“哈哈……学的有点像！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依依摊开手心，一个红色的，比乱麻稍微整齐一点的东西被举到了慕枫的眼前：“这个给你吧，这个叫……”她顿了一下，“叫幸运结，你要是想你娘了，就拿着这个看看，对着它说说话，然后你娘就可以听到了。”
“想我娘？”慕枫微怔。
“是呀！别以为我昨天没看出来。”依依神秘一笑，“我眼睛可厉害呢！你那时候不就是在想家想你爹娘吗？”
“嗯，你厉害！”他的心头微微一震，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女孩，有时候她很蠢很笨，有时候又会这样……
接过这个所谓的幸运结，在手里翻看着，岔开话题，“怎么这么丑？”
“有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要不是看在你替我梳过头的份上，我才懒得给你呢。”依依歪着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千年保心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看来，不说出来，这个丫头是不会死心的，他笑笑：“听名字也知道这是一种补药，解毒、至寒、至热、补气、养血，无所不能！基本上除了起死回生，其他的功能它都有。”
“那就是小黑吃了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依依怔怔的问。
“对！”慕枫点头，“不仅今年不会，从今往后，不要说祭天时候拜一个时辰，就是跪上一天也无大碍。”
“乖乖……”依依咂舌，“很不得了的东西！那他怎么不吃？”
“你以为这是花生米呀？”慕枫苦笑着：“这么好的东西是稀世罕见的，天朝倾国之力四处寻求，也不过只得到两颗而已！”
“原来如此。”依依有些可惜的点点头，“要是多了，我找他要一颗给如妃吃去。”
“如妃？”慕枫的脸色瞬间突变。
依依没有注意到，她自顾自的解释：“对呀，就是冷宫里的那个疯掉的嫔妃，听江亦城说她二十年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一下子就疯了。我在冷宫的时候见过她很多次，很可怜的一个女人，那么多年了，始终疯疯癫癫的。”她叹息着。
慕枫不再嬉笑，他的眼神变得凝重：“今后，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更不能在太后和皇上面前提用药救人的事！尤其是太后！”
“呃……”依依有些懵，抬起头看他，“就因为太后不喜欢她？”
“不是不喜欢，是你不明白她们之间的仇恨！”慕枫点头：“虽然你是太后的侄女，虽然太后一心向着你，可是如果你知道你有这个念头，她一定不会饶了你！”
看着他严肃的样子，依依不做声了，在冷宫，她亲眼见到花公公把如妃打到吐血，那一幕场景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不寒而栗。
她知道慕枫的话是对的，太后和如妃之间，真的有刻骨的仇恨。她只是无法想像……看起来那么慈祥的太后，那么可怜的如妃。唉！
柳絮说过，这宫里有太多的是是非非，不是她这个小脑袋能想得通的。
讪讪地转过身，想不通就不想吧。她撑着小伞走开了。
慕枫站在原地，淡淡的笑着。
人都是这样，来了，又走……到最后，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回到紫宸殿，这里凭空多出许多人，她有些傻了，不过是出去了一会而已呀，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安公公看见她，赶紧把她拉到一边：“你去哪里了？太后来了，找了你半天都没找到。”
“我去给慕公公送东西了。”依依眨眨眼，“太后找我干吗？”
这个问题有点困难，安亭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太后和皇上正在寝宫里说话，不准外人打扰。”
依依懵懵懂懂的点头，跟安公公一起去茶水间忙活去了。
寝宫里，太后寒着脸：“不说本宫的私心，只问问你自己好了，你不准备给依依一个名分吗？”
向离晔只是冷笑：“太后要给依依什么名分？不会是朕的皇后之位吧？”
“本宫没有这样的奢望，本宫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准备让她一辈子做一个小宫女？让她就这么默默地承受你的宠幸，然后再在某一天稀里糊涂的死掉？”
“难道朕的后宫这么不安全吗？既然如此，太后何不再把她带回冷宫？在太后的保护下，她应该不会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吧？”向离晔的语调依然冰冷。
“你！”太后站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现在依然这么无情，她只是想让他松口，想亲耳听见他对依依的承认，可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我不会让依依受委屈的。当年逼她进冷宫的是你，如今，你又要把她抛弃了吗？”
“朕不会抛弃她！朕也不会让自己受到委屈的。”
“说吧！”太后明白了，这一刻，她变得异常冷静，“你要什么条件？”
“把冷宫交给朕！”他回答的很干脆。
太后的脸色瞬间苍白，她定定的看着向离晔：“你不觉得你要求的太急了吗？冷宫早晚不都是你的？”
向离晔冷笑着：“太后的要求又何尝不急？依依的名分朕早晚也会给她。
太后长叹一声：“好！本宫答应你。”
这声回答反倒让向离晔愣住了——为了依依，太后居然真的愿意交出冷宫？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站起身：“好！太后回宫下诏吧，朕也立刻拟旨。”
“你不怕依依知道了，会恨你？”太后没有着急离开，只是喃喃的问。
向离晔转过身：“不劳太后费心，朕自会处理，朕不会让她误会的！”
太后笑了，笑的很欣慰：“这就好，知道你对依依不是无情的，本宫就心满意足了……旨意是不是也由本宫来下？”
两年前废后，两年后立妃，众人会如何看待他们的皇帝？
“不用！朕自会承担。”他何尝不明白太后的心意，但是他不怕——他已经利用了依依，所以，他不想再让她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