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庆安会馆正门“天后宫”三个字,色泽暗暗的。是那个砸烂文化砸烂善行的年代,百姓们担心把“天后宫”也砸了,就用水泥把这三字先糊上。后来把水泥揭去时,就不可能不把原先的金色也揭去了。仔细看去,那个“天”字上还有一点隐约可见的幸存金。
毕竟砸烂善业旷日持久,善良或许需要从头做起从娃娃做起,从小学读本、中学读本做起。
然后,善良不再被当作无能不再被嘲笑不再被欺侮不再被视作落伍。
然后,就像宁波帮帮宁波那样众生行善业。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天后。
有天后的地方,就有善行。
有善行的地方,就有前进。
中华天后,扬善惩恶!
潘天寿:石头就是我自家
潘天寿26岁的时候,吴昌硕已是八十高龄的画坛泰斗了。吴昌硕看到潘天寿的画惊呼:“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谈街语总入诗”。潘天寿在他的《听天阁画谈随笔》中写到“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尽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后来,潘天寿果然和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成为20世纪中国画四大家。
后来又后来,出现一个潘天寿悲呼“无处控诉”也“无法控诉”的后来。他被抄走的书画诗文不下六七车。他从宁海押回杭州的时候,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下他最后的诗句:“莫嫌笼狭窄,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浮。”
一代大师去了。去到他热爱的山水天地间。于是,又听到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往野地里跑,对着山,看半天;对着水,看半天;眼睛在看,心里在想,想那些山和水有关系的事情,其实都是人的事情……我所以和山水交上了朋友,和花草树木交上了朋友,有时一人自言自语,人家说,你是在和石头说话吧!我说,石头就是我自家呀!”
现在,他再也不用离开他的花草树木,他的山水石头朋友了。他本来就如树木、石头般地土生土长,一双元宝套鞋,一顶油布雨伞。六十年代初浙江美术学院的开学典礼上,潘天寿对新生们的讲话也一如那山那水那样本色自然:“今天,我非常高兴,能与新生见面。现在,国内很太平,工人做工,农民务农,商人经商,学生读书。都很好,你们要好好学习。”
真理往往是最简单明白的。今日宁波展现了一个正常运转的理想的社会——
工人做工,农民务农,商人经商,学生读书。
柔石与方孝孺
近代的宁海人,譬如潘天寿,譬如柔石,都最受宁海古人方孝孺的影响。好像浙东文人浙东精英的身上,都有方孝孺的基因。
方孝孺,宁海人,明建文帝师。
明建文三年,燕王攻破京城,建文帝火中就终。谋士劝燕王勿杀方孝孺:“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燕王赦免方孝孺的死罪,从御座上起身下来劝慰他,且命左右把笔札交他起草诏书。方孝孺大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燕王遂惨绝人寰地分尸。又诛连十族杀八百七十三人,充军流亡致死的复数百人。后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引用蔡若虚斋的话:“如逊志者,(方孝孺号逊志)盖千载一人也。”“天地果有知乎哉……使人直有追撼天地之心也。”
方孝孺生前说过“非不爱身也,爱其身甚”“生为名臣,死为上鬼”。
一部中国历史,多少骨鲠之士。
鲁迅说:“他(柔石)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鲁迅看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到根本。
上过中学的人,都读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都记得鲁迅写左联五烈士尤其用情写的那个名字:柔石。
鲁迅1929到1930年的日记里,差不多天天都有柔石的名字。他们常常结伴外出,他“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地愁一路……”
柔石在鲁迅的影响下,写出了这样的日记:“为救人,为了社会的光明,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应当,应当,我应当这样做!吃苦!”
他把“吃苦”两个字写得最大化,后来,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不到30岁时身中12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他是1931年初被捕的。被捕前一晚还是和鲁迅在一起,只是别时匆匆,且不能告诉鲁迅为什么匆匆——他是去参加地下党的会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匆匆,就匆匆地告别了人世了。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柔石“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柔石留下了那么些永远的作品《二月》、《为奴隶的母亲》,柔石留下了千古绝唱的爱情!张恺帆有诗曰:
龙华千古仰高风
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
一般鲜艳一般红
七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柔石任教的宁海中学办起了柔石文学社和《柔石园》的文学刊物。在宁海吃饭、走路,一不留神周围就是几位作家,就有人送书,送刊。有人要我为《柔石园》写几个字。我写——
用温柔之心
以磐石之志
读二月早春
做一个好人
十里红妆
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
做新娘的时候。
中国古代哪里的新娘最美丽?
可能是江南。
浙东大户嫁妆,号称十里红妆。那是绵延数里的朱红——所有的抬杠、箱屉、轿子、用具,一概漆成朱红。朱红,即朱砂涂染,再点染24开的纯金。而朱砂本身的价格也相当黄金的1/3。
那十里朱砂、十里黄金,铺就了婚礼的红地毯。每一根漆成朱红的杠,抬着朱红的箱,抬着朱红的抽屉,里边满装着朱红的描金盘、梳头桶、百宝箱、八宝盏、惜花篮、茶壶桶、娘家篮、帖盒、祭盘、粉桶、套篮、洗脸高脚架、洗脚红脚椅、洗澡浴香盒、八方平安桶,一生一世也用不过来的什物、首饰、被子和衣服。一生一世的衣服还能都准备好?现在是女孩穿衣服,今年流行的明年可能就不时尚了不穿了。今天买今天穿的衣服。越有钱越是眼睛盯着时装发布会。古代没有信息流,十几岁的时候把几十岁百把岁的服装都准备好了,那才是显贵。
十里朱红,最金最红的,当然是一抬花轿了。层层细雕,道道描金,好像一只金碧辉煌的宝盒。想象中宝盒一打开,仙女飘出来,魅力四射,流光溢彩。不不,花轿里的仙女知书达理,只能莲步轻移。金莲三寸,那是身份的象征。
大户人家的小姐房里,有至精至美的小巧玲珑的缠脚架,架上有两个手铐似的圆洞。两只脚伸进去后,大人就用长长的缠脚布把两只小小的孩儿脚缠到永远只能三寸长。宁波有句话,叫: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我看到过一张三寸金莲的照片,是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边有个馆叫:第一眼看中国。我在英国看到中国封建社会对人从身体到精神的压抑、摧残,觉得洋人看到这方土地愚味至此自贱至此,怎么不想伸一手掠夺一把?
十里红妆,绵绵延延,我怎么也看不懂的,是马桶在前。古时如果生女,可能立即把女婴溺死在马桶里。我看到一个匾,匾上有四个字:则百斯男——一百条规则都是为男而立的。女人是不算数的。
看浙江婚房,最吸引眼球的当数婚床,又称朱金千工床。宁波千工床一般分为前后两部分。前边设雕花柱架、挂落、倚栏、飘檐花罩,右边安放小橱一只,左边放马桶箱一只。后半部才是卧床,再一道雕花门罩、垂带,床三面围有雕刻或彩绘屏风,等于造了一个非常私密的房中房。床前两侧的朱红栏杆上,常常刻有对联。譬如这一副:意美情欢鱼得水,声和气合凤求凰。
只是,新娘进得婚床,坐上婚床,见到的丈夫或许竟是一个几岁的小儿郎。待长大后可能又嫌她太老,于是纳妾。宁波古时有诗曰:
18岁姑娘9岁郎
夜夜抱郎上牙床
若非公婆双双在
你作儿来我作娘。
方孝孺家的后人
十里红妆的民间收藏家,叫何晓道。
要说何晓道,还得从“刚烈第一人”的方孝孺讲起。
明建文帝师方孝孺被燕王灭门10族,也有逃走的,譬如他的一个姐姐。
这个姐姐当时已经嫁给了邻村的何家。那村很小无名,方孝孺姐姐嫁过去以后,这个无名村就有了个无形中形成的名:“大姐何”。
而这位何姓,就是何晓道的亲太公。
方孝孺的姐姐和何晓道的太公逃走4年后估计躲过了劫难,返回大姐何。
大姐何周围有应、王、冯、赖4个村。旧时结亲,往往都是两小时的婚姻圈。大姐何的亲家,大都是应姓、王姓、冯姓、赖姓。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近邻、近亲告发了他们。官方派差役来抓他们,那差役当年哭方孝孺哭过三天三夜。他想法“欺上瞒下”没杀他们,充军了事。
充军16载。
16年后再回大姐何生下三子。不过,从此“大姐何”村有了村规:凡何氏子孙永不得和应、王、冯、赖4村的人结亲。直到1952年,破四旧讲团结指定一个何家女和应家人结亲,才破了这个规矩。
一个村规前后坚持580年。
也许,因为这一带的人,都自小生活在骨鲠千秋的方孝孺的故事里。
方孝孺死后,这里的进士觉得以方孝孺这样一身正气满身文章的人都死了,他们又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都投河自尽了。
何晓道在摇篮里就听父亲母亲讲方先生的故事。上小学后,学堂老师规定必须上他的关于方孝孺先生的一堂课,这堂课一讲就是两个月!
课堂里的一班班学生之一,就是潘天寿。
也许,有方孝孺的地方,就会有柔石,有潘天寿。
还有何晓道。
上过中学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柔石,学过国画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潘天寿。至于何晓道么,得去过宁波,再去过宁海,再去过十里红妆这个民间收藏馆的人,才可能知道。
更可能还是不知道。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我知道宁波有7千年河姆渡文化,有明清以来令人折服的浙东文化,但是当我和何晓道面对面的时候,还是觉得,要知道文化对宁波人尤其是宁海人的浸润,这是一个参照。
何晓道,是浙东文化的一个独到的注脚。
和他对话,先得把自己的嗓音压低,否则就成了喊叫。因为他的语音已经先期进了WTO,先期与国际接轨了。真的很难想像,一个村里人,这样由内而外地斯文!
他语音低调,做人也低调。第一次在“十里红妆”馆里看到他,一点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他不高大,不白马,不周星驰,不刘德华。
后来,找到大姐何村(现在叫大佳河村),走进他那收藏民间文化的深院大宅,看到他长得开开的眉眼,和张得开开的襟怀。一如他那院子长长的围墙,拥抱着千年文化的精采。
有一间大屋,全部是明清木格门窗。何晓道说这些木格门窗咿咿哑哑熟识而轻柔的声音,是伴随家人相叙的音乐背景,也是迎亲送友的优雅古琴。这些木格的线条,行走在虚实阴阳间,留下了江南梦话说不尽。
又一间屋都是明清木椅,晓道给我一一介绍这只生性温和,那只非常文静;这只长得秀气,那只很有灵性;这只就是太凶,那只太好张扬个性。晓道好像在介绍他的老朋友,他们一一都有生命。
晓道讲起一座500年的佛像。脸已经风化掉了,食指与拇指那一点点连结处,居然一点也没断开。这座雕像的精神,一点点也没有风化掉,留下的恰恰是升华的美!
是历史和时间把这件艺术品加工得这样令人大恸大悲!
“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以哭相对!”
我想起沙宝亮那首动人感人的歌《暗香》——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晓道说,古人是带着崇敬来做这一件件物品的。
而我想,晓道是带着爱情来修复这一件件物品的。
他拿起一个朱红提桶:你看,这弧度这弯度像不像一个江南少女?这样一个提桶,是把一块圆木锯开,剖开,接牢。古代工匠很多不识字,也能算准,拼好,然后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一只铁刨子,把提桶里边刨光。你看,桶是实的,把是空的。虚为阴,实为阳,这样一只桶,上虚而下实,上阴而下阳,虚实阴阳交叉出一份妩媚和灵巧。桶外的朱砂,有0。6毫米厚,所以桶的光亮不是浮在面上的,是藏在里面的,由内而外的,像珍珠。
于是,一只朱红的木质提桶,在我的视象里幻化成一颗红珍珠,又幻化成珍珠姑娘,娉娉婷婷地就要向我走来了。
我看不过来晓道这20年来收藏了多少,我只是听人说“这个‘小宁波’靠得牢”。所有的灰头灰脑的民间古物,投胎到何家以后,都有了新的生命和新的使命——传承文明。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爱你7千年
电脑3个月就换代,西联汇款到国外,好像电传一样快,惜时如金的人,一边和朋友来回收发电子邮件,一边在电话里经营每一个明天每一个未来。
在瞬息万变的今天,只有一点是不变的——每个人都可能落伍。
或者说每个人明天都可能落伍。
不认为自己也会落伍的,那就可能已经开始落伍了。
认为自己昨天不落伍今天不落伍明天不落伍的人,那是,那是一定落伍了。
说各领风骚三五天或许夸张,不过任何人都很难魅力依旧——周围这么多现代人在把有效资源最大化,在提高产品附加值,在资本运作创新高,在百变作秀使新招。
一个百变的时代,大家越来越喜欢新鲜的、新生的、新奇的、新锐的,服装做给青年穿,电视拍给青年看,到处是青春美少女组合或青春偶像剧,多好呵,青春18!多好呵,花季16!多好呵,河姆渡7千!
河姆渡人,年方7千。裹着仅可遮羞的一点粗布,展示常年劳作而健美的,这是今人晒多少太阳浴也晒不出来的原色。脖子上挂着一串原初的饰物,用象牙、用鱼骨、用石、用玉,雕刻上各种图案,琳琅而朴拙,这又是今人如何想返朴也返不到的境界。
他们用骨打上4个孔,做成骨笛,对着太阳和飞鸟,吹出他们心中的曲调。
骨笛,是最早的管乐了吧?
如果让河姆渡女子走上T台,那是一次美的归去来——清纯而性感,简约而自然。
河姆渡,在宁波的余姚。30年前,1973年,当地农人劳作时,有一把铁锹顶上了地里的硬物,扒开一看,是石器,是陶片。再扒开看,是再再的石器、陶片。再再再以后,才明白这里是7千年先民的遗址。
2800平米的遗址里,到处是木桩和木物件。先民盖的木结构屋子,全部用榫卯技术。大面积的稻谷,堆积层有的近1米厚,挖出来的时候,这些7千岁的稻谷还是金色的,只是一到空气里,炭化了,才变成黑色。
有一位天真的老外,说可不可以用一吨米来换河姆渡的一粒稻谷?
当然,他天真得可爱。
聪明的河姆渡人,知道栽培稻谷当主食,也懂得荡起木浆水上行。
这样聪明美丽的河姆渡人,叫我想起刘德华的歌:爱你一万年!
河姆渡呵,爱你7千年!
河姆渡隔着姚江的对岸,是沪杭甬高速公路。高速的现代社会现代人,时时在接收全世界的信息,当人们在宽带上冲浪以后,突然,看到了一个魅力永存的河姆渡。一个叫今人愧对的河姆渡。
面对7千年前的文明,我们,是不是不够聪明?
河姆渡,爱你7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