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传会的反贫困报告文学
黄传会是从小说创作开始走向文坛的。可是,黄传会被读者和文学界认识与了解,却是在他创作和发表了报告文学《中国“希望工程”纪实》之后。
中国的“希望工程”,是一项经历了十年的广泛的群众性社会救助活动。它是从感情和物质的两个方面对身处贫困境地的失学儿童给以救助的具体行为。“希望工程”从提起到勃兴,到成为二十世纪末中国最有影响的社会活动之一,其经历艰辛奇特,包容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很值得人们关注和研究。在“希望工程”还处在开拓阶段时,黄传会即以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敏感走近了“希望工程”这个重要的题材身边来。不久,《中国“希望工程”纪实》就以它的独特题材和沉重感人的内容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了。从此,黄传会好像就和贫困的社会生活结下了缘,有了一种特殊的联系。在此后不太长的时间里,黄传会又陆续创作和发表了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山村教师》和《忧患八千万》,把眼光从救助因贫困而失学的儿童扩大到了所有的贫困地区和贫困中的人们。有人把黄传会的这些报告文学作品称之为“反贫困报告文学作品”,我以为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黄传会以他的这些作品表现了自己报告文学的特点和风貌,也以这些作品建立起自己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更以这些作品张扬表现了自己的个性精神和感情波动。而在“希望工程”终结的时候,一篇《“希望工程”苦涩的辉煌》,又使人们感慨良多。辉煌已成前朝事,如今思之百味生。是满足,是遗憾,是无奈,是苦涩与辉煌的记忆。
黄传会的报告文学在发表之后,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它十分真实地,也是较为充分地让人们认识和了解了贫困的实际存在情景,唤起了人们对于贫困的忧虑和对于生活在贫困中的人们的同情与无私的救助行动。黄传会这些报告文学的价值和作用是不好用几句话来作出评价的,但它的影响一定是十分明显和深远的。在我看来,与黄传会这些报告文学的影响同时存在的一种精神,一种对待文学创作的态度,也是应当给予充分关注和肯定的。作为一个军旅作家,黄传会能把自己的创作和这种反贫困的题材联系起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有意思的话题。这种联系至少说明,在黄传会和反贫困题材之间是有着可以沟通之处的。若是一个对贫困的地区和处于贫困中的人们感情麻木的人,他就很难与贫困发生这种联系。可是,为了创作这些作品,几年来,黄传会先后深入到全国的二十一省(区)的六十三个县进行仔细的采访。这些真实表现着不同贫困现象的报告文学,是作者面对贫困时心酸泪水的结晶,是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的精神和感情高度。在一些人住在宾馆饭店里侃文学,一些人聚在一起玩文学的时候,黄传会却离开了都市的舒适生活,走向山区,走向各地的贫困生活。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一种什么样的行为!这是一种对社会生活的负责精神,是一种无私的救助行为。是一种不向贫困臣服的斗争。在这中间,分明地体现着作家的良知和对贫困地区及生活于贫困中的人们的深情忧患。它是一个作家的人生观和文学观的具体表现。
在《忧患八千万》一书的扉页上,黄传会郑重地写上这样一句话:“我的目光更愿意去关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老百姓和穷人们!”这不是一种怪异的嗜好,它是作家的一种神圣的使命意识的自然流露和表白。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黄传会的这种精神和行为就更加值得赞许和予以肯定。报告文学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文学形式。它要求作家必须密切关注和参与现实生活的矛盾和斗争,必须积极地投身于现实社会生活的变革之中去。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发现题材,在现实的生活题材中报告社会的热点事件和人物,从而起到影响和促进社会生活变革的目的。黄传会的报告文学之所以在全社会的反贫困过程中引起人们的充分注意,并且给予很好的评价,就在于他以个性化的劳动和文学的成果表现扩大了反贫困的影响和规模,对全国进行的扶贫攻坚有一定的促进作用。这种作用既是现实的又是文学的,所以,它是生活和文学的双重收获。
报告文学是一种建立在真实生活基础上的文学。所以,它的第一要求就是作家必须遵守真实性的原则。在报告文学的创作中,对事实的描述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对报告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起了奠基作用的捷克作家基希在谈到报告文学的艺术性和真实性的关系时说:“在为了作品的艺术性而从事各种努力之际,必须显示出真实性——完全是真实的东西这一点不可。”真实性是报告文学的安身立命的基础所在。黄传会的几篇反贫困题材的报告文学,在对生活作真实的描绘这一点上是十分突出的。在黄传会的意识中,贫困的现状是要比作家的呼喊更加有力的内容。因此,他是很充分地运用了报告文学写实描写这个独特的手段的。在《中国“希望工程”纪实》中,作者的某些描写和叙述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作品是这样叙述太湖县桐山乡几个因为家庭困难或别的原因而不能上学的情景的:他叫胡为中。
那天,放学回家,只见屋里围着好些人,妈妈在失声痛哭着。他急了,一问,才知道在城里拉人力车的爸爸让汽车给轧死了。爸爸死了,家里的生计无法维持。
妈妈说:“你就别读书了,好吗?”他说:“不,我要读书!”妈妈说:“下学期妈妈实在拿不出学费了。”他苦着脸,想了想,说:“妈,我自己挣。”学校放暑假后,他开始打柴卖。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动身上山。近山的柴差不多都打光了,他就到远山去打。一个暑假,他的双肩鼓起了一个又一个血泡,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开学的那天,他带了一包硬币去交学费,可是数来数去,还差八角九分钱。他急得出了满头的汗,“哇”的一声哭了。“老师,你们就让我上吧,不够的钱,我星期天再去打柴卖。”班主任被感动得哭了,一把抱住胡为中:“可怜的孩子,你来上学吧,不够的钱老师给你垫了。”
还有对李明林、刘小山等儿童因为贫困而导致失学或上学困难情形的描写,都是读来让人掉泪的文字。在《中国山村教师》里对山村教师生活和工作艰难状况的描写,在《忧患八千万》里对贫困地区群众生活穷苦状态的描写,也同样有力地冲击着人们的感情之弦。黄传会不厌其烦地把贫困地区的困苦现实状态真实地描写出来,并不是要来展示这些苦难,而是以期唤起人们的重视和积极的救助行为。从这些深情的述说里,人们是不难感觉到黄传会的忧患心情的。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屈原的“长太息以淹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从黄传会的创作中似乎能够感受到古代这些忧患精神对作者的影响,使他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举起忧患的大旗,把更多的热情和帮助投向仍然生活于困苦中的人们。在这里,每一个人的不幸,每一个地区的贫困尽管各不相同,然而,贫困对于人们的精神、性格和命运所造成的压迫却是一样的沉重。黄传会在惊讶贫困的同时,更加为处于贫困中的人的命运感到担心。这是一种可贵的平民感情,也是一种突出的人道主义精神。因此,我们在阅读黄传会的这大量写实文字的时候,尽管不免有一些相近的内容重复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还是被巨大的因贫困而生成的沉重感所征服,不由得投入到作者的所思所虑和他所期待的心理情境中去了。
因为接触了太多的贫困,所以,黄传会似乎对贫困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沉重。有的时候,还因为他对富裕的了解和富裕的人的奢侈使他的这种沉重感更加加强了。例如,当一位叫周民远的山村民办教师告诉黄传会,他教了十三年的村小,至今每月仍只有三十三元的工资。就这么点微薄的收入,每学期还得为学生代垫学费、书本费。一间破草房、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头床、一口铁锅,便是他的全部家产。为了生活也为了工作,他“信用社三百多元贷款还没还,借私人的也有三百多元钱”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说:“这辈子怕是永远还不了了。”面对此情,黄传会禁不住落泪了,他也由此生出又一种感叹:六百元,还不够城里的一些人请客时的一顿饭钱。然而,在这位可怜的山村民办教师看来,却像大山一般!黄传会的这种感叹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但愿它能使更多的人们所理解。黄传会自己的生活也许是不必有大虑的。可是,因为他所见的赤贫生活现象太多了,所以,他自己似乎也深深地陷入到一种贫困的压迫中去了。他的这些报告文学作品的出现,是他对这种重压的反抗,也可以说是他寻找摆脱重压的一种途径。但更加重要的,还是作家那一颗因为众多的人们仍然处于贫困而无法平静的心的跳动的结果。把自己的创作和众多善良的人的生活命运结合起来,这是一个有良知的,有社会责任感的,有神圣使命意识的作家的表现。
在《忧患八千万》里,黄传会在述说贫困的同时,也力图寻找摆脱贫困的途径,他有意地描写了山西省陵川县锡崖沟的父老乡亲们,用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耗尽了两代人的心血,终于修通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路的悲壮事迹。作者希望通过它能给处于贫困中的人们一个信心,提供一个希望的道路。可是,感情尽管是宝贵的,但它在不少的时候也是无力的。在面对八千万人的贫困状况时,感情就处于无可奈何的状态,惟有像黄传会这样深情的呼喊。但是令人不安的是,有人并不是十分高兴这样的呼喊的,以至于在黄传会呼喊时,人们又不能不为他担着一份心。而这就是一种生活的悲哀了。黄传会说:“我是一名作家,连正视贫困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什么良心可言。”这实乃勇者之言。有人说:
“人生没有贫困感受是一大缺憾!”我想,也许是因为黄传会有了太多的贫困感受,他才有如此的作为。《忧患八千万》的视野较之《中国“希望工程”纪实》和《中国山村教师》要开阔一些,可是,这种开阔在很大的程度上只表现了“忧患”的沉重。至于,作者为人们跳出贫困指出的一些道路,作为一种愿望自然是良好的。但它在巨大的贫困面前,实在是显得太细小了。可是,作为一个作家,作为报告文学创作,我想黄传会所能做的,也许只能是如此了。
贫穷和忧患是“希望工程”提出和开展的基础,但是要把这样有益于社会民生的事情干成干好,却需要一批有社会责任心和富于灵智开拓精神及无私奉献的人们。而在这一点上,黄传会的《“希望工程”苦涩的辉煌》是很好的例证。
“希望工程”在轰轰烈烈地走过了十年的历史道路之后,在有了筹资18亿4千万、救助229万失学儿童、建立7800多座“希望小学”这些看得见的辉煌成果之后,在2000年到来的时候,却由“希望工程”的提出开拓者自己适时而自觉地终结了。这是否是个悲剧!这是否是一种遗憾!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最为清楚。这件由一群年轻人干成的大事情,曾经是中国人情感波澜的记录,是中国历史的一页。如今,过去所经历的那许多艰辛和激动、痛苦和满足,虽然即将成为历史而渐渐隐去,但是那种对于社会民生负责的态度,那些为消除他人的贫困的无私努力却依然是灿烂和需要的。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徐永光他们已经具有了历史的意义。现在,一面“保护母亲河——绿色希望工程”的旗帜又经由他们的手树起,这是他们希望创造一个新的辉煌的理想的开始。
《“希望工程”苦涩的辉煌》和黄传会其他的作品视角不同,过去是通过“希望工程”接触贫困,这次是对“希望工程”运作者自己经历的内窥和检视,是报告他们经历辉煌的同时对苦涩的感觉和回味。徐永光和他的同事们,是“希望工程”之火的点燃者和鼓风者。“盗火”是需要灵智的,鼓火更需要才能。但是,当“大火”真的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光亮也会刺激某些人的眼睛;热量也会蒸烤某些人的皮肤;于是乎,恐惧来了,挑剔出现了,怀疑产生了,点火者这才。真的意识和感受到了某些危险,他们只有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把委屈放到一边,把火把举到最后。此前我们在黄传会的作品中感受贫困十分强烈,而这部作品却使我们感受到了反贫困者的苦涩经历,有了别一种悲伤和忧患。
黄传会对社会生活现象有很强的直接感受。但是,报告文学作家在感受和表现的过程中还需要有很好的理性介入。
黄传会给我们提供了大量使人触目惊心的事实,但是在有深度,有典型性的理性解剖方面似乎显得薄弱。当然,作者所描述的事实本身已经能给人许多的刺激和触动。对于读者来说,启蒙是一种帮助;沉重的刺激也是一种促进。作为一个军旅作家,黄传会自然是不会永远在这个领域耕耘。但不管怎么说,黄传会的创作是具有个性化标志的,他在中国反贫困斗争中的这种文学作为已经为他赢得了荣誉,已经作出了一种历史的贡献了。
2000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