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艺术虚构本领,正是在于艺术家能够通过虚构而克服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的矛盾,使之达到艺术的统一。从这方面说,艺术家可以发挥的潜力是无限的。因为现象真实是无限多的。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的统一是无限多的,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在艺术中的统一也可以是无限多的。譬如,农民的形象,就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工人的形象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其他阶级、阶层、集团的人物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现实中的人物的多样性、题材的多样性,要求艺术家所创造的艺术形象的多样性,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每一个艺术家,都可以通过自己的观察,自己的独创性的劳动,去寻找和发现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的各种各样的统一。同一个题材或同一类人物,绝不会因为有人已经描写过了,自己就无法再写了。真正的艺术家总是独具慧眼,重新发现别人所没有发现的东西,可以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可以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创造出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的新的艺术统一,创造出新的艺术真实。艺术家应该不断地给世界增添他所创造的典型,并且使世界上住满他所创造的典型,为人们开掘出层出不穷的新的艺术境界。阿Q式的人物,在鲁迅写《阿Q正传》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存在很久了,但人们不大注意他;只是由于艺术家鲁迅的创造性劳动,阿Q才住到这个世界上来,阿Q才以一个为人注目的人物,半个多世界以来活在人们的思想中、想象中,使人们在许多地方似乎看到阿Q的影子,并且出现了一个新名词:“阿Q精神”,这不能不说是鲁迅的伟大的艺术功绩。今天的艺术家们,也应该像鲁迅那样,以创造性的劳动创造出我们时代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各种新的典型,为这个世界增添“新人”,使我们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用这些“新人”去投入今天的变革世界的伟大斗争。在这方面,艺术家可以发挥的潜力,的确无可限量。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艺术家可发挥的潜力也是有限的。因为,本质真实在科学、理论中,是以抽象的、概念的、间接性的形式而出现的,科学和理论能够尽可能多地把一切现象的共同本质,用理论、概念的形式揭示出来;但是,本质真实在艺术中却是以具体的形象的直接性的形式,即以现象真实的形式出现的。以某一个现象真实去表现许多其他现象所共有的本质真实,就比用概念去表现本质真实要受到更多的局限,更困难。就是说,艺术家通过重建一个现象真实就很难非常完备地把众多现象所共有的本质真实表现出来。周恩来同志1962年2月17日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中说:“戏剧只能反映时代的一个侧面,不能反映各个侧面。舞台就那么大,电影就只能是几本,不能一百本,不可能那么全面地反映时代。”不能要求一部作品把时代的全部内容都反映出来,所有作品的总和加在一起,也许能近似地做到这一点。另外,从艺术的各个种类来看,每一门艺术也很难直接地全面地描写现实生活的全貌,都只能直接地呈现出现实生活的某一方面。例如,音乐只能呈现出现实生活的音响运动;绘画只能呈现出现实生活的颜色和线条;文学作品的形象,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通过语言文字,唤起人们的想象;就是综合艺术电影,也不能没有局限性,它使我们看到的活动的形象,也只是银幕上的映像。这就要求发扬艺术虚构的另一种本领,即艺术家必须善于以一当十,必须善于在自己的有限的艺术虚构中,激起艺术观众的无限的认识(想像),必须善于在直接性的部分呈现中发生间接性的全面效果,必须善于突破艺术的直接性的形式而更多地表现间接性的内容,突破现象真实表现本质真实,做到以形传神,以实写虚,以有限表现无限,以相对表现绝对。这里包括两层意思:
第一,以局部的直接描写唤起全面的间接形象。刚才说到,各种艺术都受到物质材料的局限,不可能全面地表现生活,如音乐表现不出可见的形象,绘画表现不出音响的形象,雕刻则表现不出现实生活中的绚丽色彩,但是现实生活是既看得见,也听得见,既有色彩,也有运动,所以只有将所有的艺术总和加起来,才能近似地反映出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反映出它的全貌。但是,人们却不能也不必同时欣赏几种艺术。于是,每门艺术都尽量发挥自己的特长,并且力求以自己的直接性的局部描写,唤起人们对生活的其他方面的幻觉和联想,发生全面的欣赏效果,如果做不到这一步,这门艺术就会被淘汰。例如,好的绘画能够利用颜色和线条创造出这样的形象:它不但能使我们看到现实生活的各种有色彩有轮廓的形象,而且能使我们看到有体积有厚度的形象,而且还可以使我们感到形象的软硬、干湿、冷热。好的音乐,不但能使我们听到音响,还能使我们似乎看到形象,当你听《大路歌》时,不是似乎可以看见那些顶天立地的工人在开辟通往新世界的道路吗?其他艺术也是如此。艺术家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无疑是由于艺术家对各门艺术所使用的物质材料能够充分掌握;但是,与其说是对物质材料的充分掌握,还不如说是对生活经验的充分利用。现实生活虽然是以色彩、轮廓、体积、硬度、质地各个方面呈现出来,但我们在感受现实生活的某一方面的时候,总不是单纯的。譬如,当我们看到一块烧红的铁块时,虽没摸它,但却会感觉到它的热和硬以及灼人的特点,因为我们有这方面的经验。这就是说,我们在对某种东西得到单纯的某个方面的印象的同时,事先积累在我们头脑中的其他方面的经验,就会引起条件反射,在头脑中复活起来,局部性的感觉就会为全面性的经验所补充。正是由于艺术家有着对现实生活各方面的感受和认识,同时,正是由于读者和观众也有着对现实生活各方面的感受和认识,因而艺术家才能够以自己的直接性的局部描写,唤醒读者和观众对形象的间接性的多方面的完整的活生生的印象,从直接性进入间接性。
第二,上面说的这种由直接性局部描写进入间接性全面描写,还是停留在对现实生活的感性方面的描写,实际上还只是直接性。艺术家还必须由这种直接性进入另一种间接性描写,即:通过对现象真实的直接性描写,进入到本质真实的间接性描写,以形传神,以实写虚,以有限见无限,以相对见绝对。只有这样,艺术才能做到形有尽而意无穷。在这里,艺术家同样依靠对生活经验的利用。不过,这里不仅是利用感性的生活经验,而且还利用理性的生活经验。因为本质真实总是寓于现象真实之中,人们在实践活动中,不仅积累了丰富的感性经验,因而在接触事物的某个方面时,能条件反射地形成对事物的全面映像;而且积累了丰富的理性经验,在获得事物的映像感受的同时,在条件反射的基础上发生联想、回忆、想象,从而见到事物的本质真实,由形见到神,由实见到虚,进而由有限见到无限,由相对见到绝对。艺术典型之所以能够以一当十,就是这个道理。
譬如,《红楼梦》通过对四大家族,特别是对贾家的兴衰荣辱的描写,使我们看到了整个封建社会日趋衰亡的历史命运;话剧《于无声处》通过梅林、欧阳平母子俩英雄形象的刻画,使我们看到的是中国的整个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和青年一代英雄们对“四人帮”的英勇斗争,看到人民的革命风暴必将把“四人帮”埋葬的历史趋势;塞万提斯所创造的堂·吉诃德的形象,使我们看到的是当时西班牙社会里那种具有正义感和崇高理想的人物,因脱离实际,生活在幻觉之中,对着臆造的敌人疯疯癫癫、横冲直闯,而不能不碰得头破血流的可悲遭遇。因此,一提起堂·吉诃德,人们就立即想到那种主观主义的可笑形象,堂·吉诃德几乎成了主观主义的代名词。优秀的艺术家总是能够做到以形写神。罗丹作雕刻,就要求做到“灵魂的肖似”,要求“能够发现在外形下透露出的内在真理”。他说:“如果艺术家像照相所能做到的一样,只画出一些浮面的线条,如果他一模一样地记录出脸上的纹路,而并不和性格联系起来,那末他丝毫不配受人的赞美。应该获得的肖似,是灵魂的肖似——只有这种肖似是惟一重要的。雕塑家或画家应当通过面貌去探索的,就是这种肖似。”有一次,罗丹到卢浮尔博物馆里去欣赏艺术品,他从乌东所创作的伏尔泰和卢梭等优秀的半身像的外形描写里,能够看出这些人物的出身、职业、教养、气质的不同,因为这些优秀的艺术品能够通过外形的描写,唤起人们的理性经验,唤起人们的想象,在见得到的形象之中,“时代、种族、职业、个性,这一切都提示出来了”。
总之,艺术家能够以局部的直接性描写进入全面的间接性描写,以现象真实的直接性描写进入本质真实的间接性描写,巧妙地唤醒读者和观众的生活经验、联想和想象,做到形有尽而意无穷,——这就是艺术真实的特点,也就是艺术虚构的秘密。高尔基曾经指出:“由于文学家的经验和读者的经验的结合、一致,才有艺术的真实——语言艺术的特殊的说服力,而文学影响人们的力量,也正来自这种说服力。”这是关于艺术真实的十分精辟的见解。
艺术的感染性
通过艺术虚构而获得的艺术真实,使艺术能够以一当十,具有巨大的认识作用。但是,如果艺术仅仅具有认识作用,——虽然这种认识作用的获得、来源和发挥与科学不同,那它也就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因为科学比艺术能更好地完成这个任务,艺术的职能可以由科学代替。顶多,艺术可以帮助科学作一些辅助工作,譬如搞一些科教电影之类的形象化科学教育,这样艺术就成了科学的附庸。但是,事实上,艺术既不能被科学代替,艺术也不是科学的附庸。为什么呢?这里有必要进一步从另一个角度考察艺术的特性。
我们几乎到处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现象:读一部科学著作和读一部艺术作品,主观感受很不相同。科学以理服人——作用于人的理性,用逻辑的力量征服你。科学著作为我们揭示客观世界的真理,使我们能够掌握自然界、人类社会,甚至人的思维的客观规律,使我们能够把握世界万事万物的运行变化,使我们把握宇宙速度,使我们能够计算宇宙星际之间的甚至连想象也难以达到的遥远距离,使我们能够掌握社会运动的客观法则,使我们思维敏捷、清晰、有条理,变得聪明、睿智,受到无穷教益。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它推动世界前行,促使历史发展。没有科学,人类就不能进步。科学的任务是艺术所难以完成的。但是,我一再说,读再好的科学著作、理论著作,如马克思的《资本论》,如黑格尔的《逻辑学》,如陈景润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科学论文,也没有听说有谁会感动得落泪,像读艺术作品那样牵动人们的感情,使人获得审美享受。艺术更多的是以具体形象作用于你的感官感受,更多的是以情动人,它潜移默化地渗透进你的灵魂,使你受到感染。人们在欣赏真正的艺术品、如读《红楼梦》时,明明知道里边的人物和情节是曹雪芹的艺术创造和艺术虚构,却面对着这些虚构的形象而哭,而笑,而悲,而喜。宝玉、黛玉的悲剧,是那样使你悲痛欲绝。有的女孩子读到黛玉之死时,茶饭不思,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有的男孩子发誓此生非黛玉不娶。在现代和当代,许多小说如巴金的《家》、《春》、《秋》等,曾使一代青年热血沸腾;《红旗谱》、《红岩》、《青春之歌》等等,曾使千千万万读者为之着迷,那里面的人物几乎成为他们最熟悉的朋友、亲人。艺术能够激起人们巨大的感情波澜和为真理而斗争的意志力量。这样看来,艺术的任务也是科学无法完成的,艺术的作用科学也起不了。
艺术的这种不同于科学的特殊之点是什么呢?就是感染性。
许多美学家、艺术家和深深懂得艺术特性的人,都非常重视艺术的感染性。列夫·托尔斯泰就认为艺术的主要特征是“用艺术家所体验的感情感染人”。他认为:“区分真正的艺术与虚假的艺术的肯定无疑的标志,是艺术的感染性。”他还进一步谈到,当读者受到作品感染时,以致感受者觉得那个艺术作品不是其他什么人所创造,而是他自己创造的,而且觉得这个作品所表达的一切正是他很早就已经想表达的;如果一个人体验到这种感情,受到作者这种心情的感染,并感觉到自己和其他的人融合在一起,那末唤起这种心情的东西便是艺术;没有这种感染,没有这种和作者的融合以及和欣赏同一作品的人们的融合,——就没有艺术。并且托尔斯泰进一步认为,不但感染性是艺术的一个肯定无疑的标志,而且感染的程度也是衡量艺术价值的惟一标准。“感染越深,艺术则越优秀”。当然,列夫·托尔斯泰的观点并不完全正确。普列汉诺夫曾经对他的观点加以补充:艺术不止传达感情,而且也传达思想。艺术价值的标准,也不能是感情,而是社会实践。但是,托尔斯泰却的确抓住了艺术的特征。感染性无疑是艺术所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艺术不同于科学的主要特点之一。我国古典艺术理论也非常重视艺术的感染性的特点。例如清代黄周星《制曲枝语》中说:“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尽之,日‘能感人’而已。感人者,喜则欲歌、欲舞,悲则欲泣、欲诉,怒则欲杀、欲割,生趣勃勃,生气凛凛之谓也。”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论述小说的“熏”、“浸”、“刺”、“提”四种力量,也从各方面着重谈了艺术的感染性,其见解确有独到之处。这都说明感染性是艺术的一个重要特性。
艺术的感染性是怎样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