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福福喘着气,看到那随着喘气而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脸,瘸子心里的气没有了。他很高兴,他从儿子的发怒里看到了儿子的顾家,看到了儿子对他傻子妈的呵护。他笑着把福娃拉进屋子,坐在床弦说:“我家福娃长大了!长成男人了!爸高兴!治安室那些东西都是二杆子,他们早晚弄出事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为什么要学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谷子?”福福问道,话里的气还没有消。
“我们应该交的钱,已经有一年半的没交了。爸也尽力了,你也看到了。爸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瘸子叹息着摇着头继续说:“这几年,养猪赚不了钱,饲料价在涨,猪儿价却很低。去年卖的猪儿,到现在都还没拿到钱。我去要了,人家说没有钱,有啥法?”
瘸子停住了话,这个欠他猪儿钱的人就是本队的,他的钱都花到野婆娘身上去了,很多人的猪儿钱都没拿到,现在他在这一带买不到猪儿了,他的生意少了,就更没有钱还帐了。但这些,他不能给福福讲,他不能让福福心里充满恨。
“那我们的猪儿钱就不要了?”
“不是。人家有钱了肯定就会给。就像我们家,如果有钱,爸不给吗?你知道,爸连牌都戒了,上茶铺都是自己带的开水。这几年大家都不好过,上交钱太高了。我们家今天这事,闹是闹了,应该是好事。连你都知道了,肯定会传很远的。这种事肯定会越来越多,上面肯定会出政策的,不然,这农村人怎么活?不造反才怪。不要担心,慢慢熬,总有日子好的一天。”
“他们怎么知道我家打谷子了?他们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我们打谷子他们就来了……”福福的气消了很多。
“这……还不是你那个‘奶奶’。中午,她上街,看见我们在割谷子。村长说就是她说我们有钱故意不交的……”
“我找她去!她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害我们,我饶不了她!”
瘸子伸手摸着福福的头发,并摇着他自己的头说:“不行呀,娃子!她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恩情是什么都还不了的,那是救命之恩啊。有什么比救命还重要的?她就是那样的人,我们何必和她计较呢?她害了我们这么多次,不是一次都没有成功吗?你大了,她更没法害我们了。记人就记他的好,不记他的仇,不然,你天天都会恨人,恨这个,恨那个,这一辈子还怎么过?你将来的日子肯定比爸的好。好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你这个奶奶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听说她已经染上病了,只是她瞒着那些人。听收音机里说,做那种事,最容易染上一种叫‘艾滋’的病,这种病没法治。这不就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吗?别着急,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学坏,我们的日子就会有好的哪一天。现在再苦,我们有干饭吃。你们奶奶养我们七子妹的时候,一天三顿是‘瓢儿菜’、红苕汤,不是也挺到现在顿顿有米饭吃了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唉!不说这些了。你给老师请假了吗?”
福福摇摇头。
“多少时间了?”
福福一看时间,都快放学了。
“你的老师不着急吗?”
“有个同学看着我跑的,他会给老师讲的。”
“你的书包呢?你的作业呢?”福福不说话了。
“赶紧回去!记着给老师认错,不要和老师顶嘴赌气。把作业和书包拿回来。”福福转身跑了出去,傻子站在门口,福福没看见,他把傻子撞在了地上。福福愣神看了一眼,看到瘸子已经在扶傻子了,就一溜烟跑了。
瘸子扶着傻子说:“你也是!今天是‘犯煞’了,总是摔跟斗。”瘸子拍着傻子的衣裤,摸着傻子的头发。傻子傻,但她知道保护瘸子,每次有人欺负瘸子她都会出来,虽然她的出面没有作用,甚至只会给她带来伤害。瘸子看着想着,心里很高兴。
福福走到学校,同学们已经从校门口涌出来。那个同学提着福福的书包,在门口东张西望,他正在等福福。
“傻子娃,你来了?我正准备找人给你带书包。”
“你给我请假了吗?我去找老师认错。”
“认什么错?你跑了,我去找老师,你猜老师怎么说?等他跑,跑回去送死。打死了少个麻烦!”
“老师真这么说?”那同学点点头,接着说:“也许老师说的气话。不过,仔细一想,老师说的也有道理。你跑回去,如果正在打,不是真的送死吗?我找老师,是想拦住你,可老师跑出来时你已经跑远了。”
福福还是去找老师认了错,老师又骂了他一通,还是提到了“打死了少麻烦”的话。
福福走在路上,心里很难受。为什么老师说他是麻烦?难道就因为他家穷,不能按时交学费?还是因为其他的?他没有在班上捣乱,他没有给老师惹过麻烦呀!难道都是因为自己的爸是瘸子妈是傻子?可能是这样的,要是他的爸妈不是残废,而是一个干部,也许老师就不会这样说了。
福福回到家,默默地拿出作业,什么话也没给瘸子说,说了也没用。瘸子知道福福不高兴,但也没有再说话,福福大了,就让他自己去想吧,想开了就没事了,娃子大了,应该学会去想事情了。有些事情劝也是没有用的。
带人抢瘸子稻谷的村长被撤了,乡上指派副村长代管,到了选举的时候再正式选出新村长。村到乡这条公路,在乡的协调下,分到了相关的村里。瘸子他们村又根据每个队的人数分派到了生产队,生产队自己派代表去和包工头协商。每个生产队派出的代表和包工头谈好了价格,谈下来的钱比村上要求收的少了近一半。
瘸子他们队上组织开会,商量出工出钱的事情。一位老人站起身说:“我想,家里有残疾的,没有劳动力的,少给一点。”
老人刚一提议,下面就开始议论起来。队长找了一节竹棒拍着墙壁,会场才又安静下来。
队长说:“有意见举手说,行吗?这样闹也不是办法。”
有人说:“老人家的提议也行,人家连吃饭都成问题,还怎么让人家交钱?不想让人家活呀!”
也有人说:“不行呀!这路修好了大家都得走。老人,残废,谁不走?如果是生病了,车子来得快,受益大的还是这些人嘛!”有人附和着这个人的话:“就是!我们队上的残废那么多,如果他们不交,我们一个人要多交多少?大家可以算。这和村上收的标准有什么区别?”
“你们家有残废就能享受优惠,你们家的老人不能干活挣钱了也该优惠。那过几年我们的老人到了这个年龄,你们难道把钱退给我们?人一辈子谁敢保证没病没灾的?谁敢说自己就不会残废?今天的残废把好处得了,那以后的残废又得什么?”
“他们不能交,他们的后人能交嘛!”
举手表决,大家都不举手,因为不得罪这批人就得罪那批人。
“咋整呀?大家总要得给个说法吧?不然,就这样干坐?”队长说着笑着,下面还是只有杂乱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出来表态。
队长看着瘸子说:“瘸子,你说几句嘛!”
瘸子就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我家三个人的我交就是了。”瘸子的表态,就决定了全员交钱,钱的问题因为瘸子的发言解决了,瘸子都认给,其他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谁比瘸子更穷更没法挣钱的?
队长说:“包工头要找一些帮工的人,给工钱。你们哪些人愿意去?等一下到我这里报个名。我统计后好给人家说。”
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想出工,因为农闲,他们出去干活,挣的钱比这多,瘸子是没法出去挣钱的,他希望能到公路上去出工抵上交钱。
瘸子走到队长面前问道:“他要哪些人?有哪些活?我行吗?”
“行呀!他的机器打碎石,你可以抱石头。还有,他的工人中午不能回家,要找人煮饭,你也可以!就看你自己愿意做什么。”
“他怎么给工钱?”
“哟,你还挑三拣四?”队长笑了起来,“要是你傻子是好的就好了,起码能把你这几年的上交钱挣够。这样,我先把名字给你写上,到时候确定。”
瘸子一听,也高兴起来,他笑着,带着傻子回家了。
经过抢谷子那一场闹,那村上也不催队上,队上也不催瘸子他们了。但瘸子心里想着,一定要挣够钱,起码把该交的交了,交了的人是多数,没有交的很多是赖皮,瘸子不能做这样的人,他不能让人看不起,他要让福福能昂着头说话。棉花卖了,花生卖了,已经把福福的书钱还了。如果今年还有一窝小猪,运气好,能把福福明年的书钱凑够。帮公路,又能把这几年的上交钱挣回来。这样,即使存不了钱,也不会欠很多的帐,这是天大的好事。想到这些,瘸子哼起了他的川剧调子来。
福福一天一天大了,不能给福福拖债,不然福福怎么找婆娘?爸是瘸子,妈是傻子,家里又穷,又背上赖皮的名声,以后还有谁家的姑娘愿意跟着福福?瘸子坚定了要给公路钱和上交钱的决心,不为别的,就为了福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