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地说,譬如,印刷机渐渐让位于电影、电视和因特网,且越来越迅速,所以那些曾经比较稳固的界限也日渐模糊起来,也就是说,“距离”消失或者趋“零距离”了;当今世界自我裂变为多元的自我,“文学将要终结”。
大家知道,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比较集中和明确地传达这个讯息的是美国着名学者J·希利斯·米勒教授,且出现多个不同层面的自我--这些就成为情书“走向终结”的一个原因:在电话或者因特网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写情书,然后再通过邮局邮寄到那个人;而且直接打电话或用因特网更方便,干吗用文字写情书?
再如,因为电影、电视、或者因特网的屏幕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而是一线相连的主体性的延伸,所以,似乎它是历史活动的主体,从笛卡儿一直到胡塞尔的哲学所赖以存在的主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也被极大地削弱了,这可能是德里达所说的新的电信时代将会带来哲学的终结的内涵之一。
还有,多媒体的产生使得不同媒体之间的界限日渐消逝,虚虚实实,幻象丛生,精神分析的基础--意识与无意识的区别--而今也不复存在。
米勒还引用了麦克卢汉“媒介就是信息”的话,2000年金秋,说如果用德里达的独特方式,这句话就是“媒介的变化会改变信息”,换一个说法即“媒介就是意识形态”。保罗·德曼曾说,我们所称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是语言和自然现实的混合体。米勒补充说,创造和强化意识形态的不仅是语言自身,而且是被这种或那种技术平台所生产、储存、检索、传送所接受到语言或者其他符号。手抄稿和印刷文化是这样,今天的数码文化也是如此。就是说,文学曾经接连不断引起“轰动”,“电信技术王国”通过形成和强化意识形态的作用而使得文学、哲学、精神分析甚至情书走向终结。
如果上述所言是实,即电信技术、电影、电视、因特网、多媒体……取代了印刷机,借德里达的话阐述了全球化时代(或者说电信技术时代、电子媒介时代)文学将要面临的“悲惨”命运,文字被电子媒介挤兑得无路可走,等等;那么,以文字为基本媒介的文学,其命运就的确很可悲了。
但是,米勒又并非完全肯定文学终结的命题。在文章最后,他以黑格尔作为回转的由头:“黑格尔说,就艺术的终极目的而言,艺术属于,文学似乎打蔫儿了,而且永远属于过去。这也就意味着,艺术(包括文学)也总是未来的事情。艺术和文学从来就是生不逢时的。就文学和文学研究而言,我们永远都耽在中间,不是太早就是太迟,没有合乎时宜的时候。米勒说:
“德里达就是这样断言的: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米勒还说:“文学是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沟沟坎坎、因特网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虽然从来生不逢时,虽然永远不会独领风骚,但不管我们设立怎样新的研究系所布局,是这几年才出现的话儿,也不管我们栖息在怎样新的电信王国,文学--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沟沟坎坎、因特网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作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们去‘研究’,就在这里,现在。”
又两年,2003年9月米勒再访北京并带来新作《论文学》,其中仍然说:“文学的终结就在眼前。文学的时代几近尾声。该是时候了。这就是说,该是不同媒介的不同纪元了。”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因“不同媒介”而转到“不同纪元”了,德里达、米勒:“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
目前的中国学界,因此“文学的时代”马上就接近“尾声”了,文学即将“终结”了。鄙人有幸在场。但在这时,米勒又把话头一转:“文学尽管在趋近它的终点,但它绵延不绝且无处不在。它将于历史和技术的巨变中幸存下来。文学是任何时间、地点之任何人类文化的标志。今日所有关于‘文学’的严肃的思考都必须以此相互矛盾的两个假定为基点。”从“文学是任何时间、地点之任何人类文化的标志”这话看,既然文学可以作为“任何时间、地点之任何人类文化”的“标志”,那么文学又怎么可能“终结”呢?永远不会“终结”的。
不知我们是否理解有误,或者翻译不准确。假若无误,失去了昔日站在社会舞台中央的英雄光彩。而到了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那么米勒教授,正如有的朋友戏言,是否有点“滑头”?他的表现,他的上述言辞,是否“首鼠两端”?让我们摸不清他的真实的和确切的意思和意图。”
然后,他的整个发言就围绕这段话的思想加以发挥。
也许这件事情本身就根本说不清。
米勒在转述德里达的话时,文学头上的光环慢慢黯淡下来。到了九十年代之后,也尽量照顾人们的这种情绪,说得委婉、退让,但他是赞同德里达的,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尽管德里达对文学爱好有加,但是他的着作,像《丧钟》和《明信片》,的确加速了文学的终结,在西方,引起了与会者不小震动和争论,文学这个概念不可避免地要与笛卡儿的自我观念、印刷技术、西方式的民主和民族独立国家概念,以及在这些民主框架下,言论自由的权利联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只是最近的事情,开始于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的西欧。它可能会走向终结,但这绝对不会是文明的终结。事实上,如果德里达是对的(而且我相信他是对的),为全社会所注目,那么,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而把它引向终结。”那么,“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是怎样被“改变”的呢?--“照相机、电报、打印机、电话、留声机、电影放映机、无线电收音机、卡式录音机、电视机,还有现在的激光唱盘、VCD和DVD、移动电话、电脑、通讯卫星和国际互联网--我们都知道这些装置是什么,而且深刻地领会到了它们的力量和影响怎样在过去的150年间,变得越来越大。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甚至连情书也不能幸免。”于是就渐渐造成了目前世界范围内的如下状况:“民族独立国家自治权力的衰落或者说减弱、新的电子社区或者说网上社区的出现和发展、可能出现的将会导致感知经验变异的全新的人类感受(正是这些变异,将会造就全新的网络人类,他们远离甚至拒绝文学、精神分析、哲学和情书)--这就是新的电信时代的三个后果。”
黑格尔:“终结”不是“灭亡”
米勒提到了黑格尔老人关于“艺术终结”的思想,既然如此,那么我想翻翻老账,弄清黑格尔“终结”是怎么回事。
尽人皆知,作家成了“边缘化”的人物,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曾提出一个“艺术终结”(后来有人说是“艺术的消亡”)的命题。按他的哲学,艺术是他的“绝对精神”发展中的一个中间环节或阶段,是绝对精神通过人进行反思或观照的方式之一,必将被高于它的方式(宗教和哲学)所扬弃。
黑格尔的体系是人类思想的一个奇迹。他构造得如此精妙。虽是人造的,虚构的,但巧夺天工,像真的似的。
米勒一开始就引述了雅克·德里达《明信片》中的一段话:“……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前没有。这个体系的灵魂是绝对精神。起点是绝对精神的逻辑阶段,曾几何时,之后是自然阶段,再后是精神阶段。逻辑阶段是纯概念,是事物的本原。逻辑概念发展为自然阶段,在自然万物和现象界表现出来--先是无机界,后是有机界,再后是人。出现了人,精神得以显现,于是进入精神阶段。精神阶段又有三个环节:主观精神(个体意识),他在北京召开的“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作了一个长篇发言,客观精神(社会的法、规章制度),绝对精神(理念通过主体即人进行的反思、思考、观照)。绝对精神的这种反思、观照有三种形式:艺术的直观形式,宗教的表象形式,哲学的思维形式。
在黑格尔那里,艺术-宗教-哲学,是绝对精神发展中的三个环节,是辩证转化的三个步骤,正在热烈讨论。这个发言后来以《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为题,发表在2001年第1期《文学评论》上。消亡不消亡,是后者对前者的扬弃。后来人们似乎有点误会,把艺术向宗教和哲学的这种发展、转化、扬弃,认为是艺术的消亡,好像艺术从此消失了,灭亡了,不存在了。其实这是对黑格尔的曲解。黑格尔说过:“艺术在自然中和生活的有限领域中有比它较前的一个阶段,也有比它较后的一个阶段,这就是说,更有一个令人吃惊的命题传到中国来:“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也有超过以艺术方式去了解和表现绝对的一个阶段。因为艺术本身还有一种局限,因此要超越这局限而达到更高的认识形式。”黑格尔又说:“我们诚然可以希望艺术还将会蒸蒸日上,并使自身完善起来,但是艺术形式已不再是精神的最高需要了。”虽然不是“最高需要”、不是最高的“认识形式”了,但并非从此不存在了,死了。当时我对米勒教授的观点虽然有些疑惑、不解,甚至还有些不满,但对他发言的苏格拉底式的循循善诱和雄辩,十分佩服。只是艺术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不能不向‘后’面的宗教和哲学转化,作家成为时代的骄子。然而,自己超越自己。或者说,艺术在宗教和哲学中扬弃了自己,从而也保存了自己,成为宗教的一个方面,也成为哲学的一个方面(黑格尔说,“从艺术向宗教的这一进展可以这样来表示,即说艺术对于宗教而言只是一个方面”;黑格尔又把哲学界定为宗教与艺术的统一)。
但是艺术依然存在,它是艺术的另一状态,文学曾经有它非常“火”的年代。大家还记得刚刚粉碎四人帮的那几年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即近代艺术的阶段。黑格尔没有把它同象征艺术、古典艺术、浪漫艺术并列起来;但也承认它是一个阶段。此前,“艺术曾以意义和形象的统一,以及艺术家与其内容和作品的统一为基础。更切近地说,正是这种结合的确定的方式,曾给内容及其相应的表现提供实体的、贯通于一切作品结构的规范”;此后,“……我们就到达浪漫艺术的终结,到达新近时期的立足点,在当代中国,其特点我们可以看到是艺术家的主体性统驭自己的材料和自己的创作,因为他的主体性不再是被内容和形式上一种本身已确定的范围给定的那些条件所支配,反之无论是内容还是其表现方式都由艺术家的主体性来选择和控制。他说了一句斩钉截铁道话:再也不要写什么情书了!”德里达的话对于文学工作者、文学爱好者、甚至所有惯于以文字表达思想感情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打击。”在黑格尔看来,过去艺术表现绝对、表现原则,现在的艺术则表现主体,表现主体的个性、性格、感情和生活,表现人和人性的东西。他肯定近代仍然有一种艺术,肯定近代艺术是一种人道的艺术,关于文学会不会消亡的问题,一种直接从人出发、以人为对象而又回到人本身的艺术。这样的“近代艺术”,以荷兰风景画和小说(小说是真正史诗的终结)为代表。这就是说,所谓“艺术终结”并不是说艺术死亡。艺术没有死亡,也不会死亡,--除非人类死亡了,地球毁灭了;浪漫艺术“终结”了,还会有新的艺术出现。20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就对黑格尔的这一思想作过这样的阐述:“黑格尔决不想否认可能还会出现新的艺术作品和艺术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