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文学形式的发展与革新都不可能是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环境中实现的。它必须借助并依赖于时代的力量和读者、观众的支持,在这多重的交叉需求与自我的扬弃中走向新界。近两三年间,诗的萎缩与试验小说遇到冷清出现孤独局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根源就在于诗和小说创作对现实社会人生的忽视及对广大读者的漠视。一部分作者闭门造车,只关心自我内心情绪这块小小的世界,甚至连这小小的世界也不去关心,而把创作看成一种纯艺术、纯技巧的游戏。于是,苍白的内容及造作的形式使一部分作品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远远地疏离于广大的读者,变得无足轻重了。有意思的是,报告文学创作恰恰是在诗与小说(部分)失足的地方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并有力地走向前去。了解报告文学创作的读者都会发现,报告文学的作家始终艳自己的思索与报告的范围对象同广大的读者沟通起来,及时而又大胆地表示自己对生活现象的认识与判断,为正义者执言,向邪恶进击,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投入到广大读者关注、对社会生活的进步有重要影响的报告对象中,表现了一种分明的参与意识和使命感。报告文学自觉地与读者贴近,使广大读者在思想及感情上对报告文学产生出亲近感,从而把它看成不可忽视的文学,看成一种精神和情感的需要,且由此向它投放更强烈的热情。正因为这样,在许多情况下,报吿文学作家作品无形当中被读者视为代言人,视为公正的化身,视为了解和认识生活内情的有效途径。在认识和寻求报告文学兴盛原因时,广大读者对报告文学的这种充分的理解、支持与欢迎的态度是丝毫也不能忽略的。可以说,这些年来,若失去广大读者的这种理解、支持和欢迎态度,众多的报告文学作家是很难如此长久地保持创作激情,不断从事报告文学这种带有“危险”而又非常辛苦的文学形式的创作的。报告文学多年来在承担民族痛苦以及寻求摆脱这种痛苦的过程中,在帮助人们丢弃陈旧因袭的负载及引导人们走向清醒与自觉、走向欢欣与富强的历程中,表现了赤诚的心胸和受苦者的形象。因之,它取得丰硕的成果和读者对这些成果的褒奖是理所当然的。来自广大读者的这种褒奖,比起中国作家协会四次评奖中对正好100篇作品给予的奖励也许更加宝贵。因为,来自广大读者的嘉奖使报告文学的成功显得更加深入。
似乎可以肯定,报告文学的兴盛的原因还来自一种新的文学观念的确立和新的审美价值取向的生成。伴随着科技革命的延伸,文学的形式及其表现的方式方法变得空前的多样。但是,在这种形式、方法日渐多样化的进程中,因为新的科学技术手段的介入,使得许多作品带有明显的形式、技巧化倾向。具体到文学创作中,这种技巧、形式化的浸入在诗和小说创作中表现得相当突出。由于不适当地对新形式、新技巧的追求,不仅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情感内容,而且也对不少传统的、然而又是经过多少年积累沉淀之后建立起来并为广大读者习惯接受的文学因素、艺术成份构成排斥之势,从而打破了原有的文学观念,使得文学作品变得神秘而难以认识和把握了。在人们看到不少在形式、技巧上穷尽其力,表现着某种细小的情绪、变态的心理乃至造作虚假的思想及情感的作品时,因为欣赏的疲惫和接受的困难,非常容易地产生出厌烦情绪。也许不必完全排除形式、技巧在文学创作中的积极作用,可形式、技巧只有在服务于内容时才会变得有意义。对本来就出于合理虚构的内容在淡化之后又加以把玩,那么能给读者的还有什么呢?文学这种严重虚化的结果倒是促进了崇实文学观念的建立,使纪实性文学被重视推崇空前明朗和坚定。纪实性文学在全球文学领域中的兴起和盛行,就是文学对这种新的崇实观念的适应。
报告文学在我国兴起并在今天的文坛上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读者中享有很好的声誉,在其深远层次上也是与这种崇实文学观念的沟通及其反映。由于我国特殊的社会生活环境,我国的报告文学作家把自己的写实特征充分地与人们直接的利害、喜忧结合到一起,使得这种崇实的文学观更加强化。另外还应看到,因为崇实文学观的确立,读者在文学的审美过程中生成了新的价值取向和判断准绳,这又反过来影响并促进着报告文学的发展。今天,读者的文化素质普遍提高,尽管他们还欢迎并需要小说这样因借助虚构手段从而更富艺术感染力的文学作品,可他们不再轻易地接受那些缺少实际内容、在艺术上又造1粗糖的作品,而更乐意把精力花费到提供了真实的生活现象并在术上有一定特点的报告文学或其它带有纪实性特征的作品上去。真实性本身就是上乘的艺术所不可缺少的。何况,真实性的社会人生现象本身对于诱发读者的参与兴趣、调动读者行使自我审美判断有相当强的力量。报告文学对于生活的直接涉入,使它在读者和生活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同时也为读者参与创造和审美判断提供了相当大的空间。愈来愈多的文学现象表明,面对一个较为成熟的读者,封闭的文学或艺术作品已经很难满足他的审美鉴赏与批评的欲望了。在这些读者的审美活动中,审美已不再是简单的接受,更不是轻易的认可,他们带有更加挑剔的眼光,需要作家、艺术家为其创造更宽广的艺术空间,用以发挥自己想象与创造的才能。中国写意画在外域的被看重,抽象艺术作品给人们带来的乐趣等,都是同读者这种审美心理和情绪有密切关系的。报告文学是一种开放性的文学。当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把某些生活现象真实地描绘出来的时候,作者就为读者参与其间共同或分别认识这些生活现象提供了机会。在某些时候,读者对报告文学作家所提供的生活现象及有关信息材料的兴趣,比作家对这些现象材料所持有的认识判断更富有浓郁的兴趣。他或许不认同作家的认识判断,可他对作家向社会、向读者提供了真实可靠的信息材料多有感激。报告文学具备的这种开放性特点既大大地有利于自己走向社会和读者,也十分有利于吸引读者走向自己的领域,从而使一种崇实的文学观念与一种新的审美价值取向和审美兴趣在新的领地上得到有效的交汇。
鲜明强烈的时代色彩与丰富充实的社会人生内容使报告文学
多年来一直显得厚重而多有力度,包容巨大而又有强烈的感染力量。然而,若只有思想内容上的鼎新而缺少表现手法,表现形式上的新变同样是难以满足生活的发展和读者日以挑剔的审美要求的。所以,在报告文学兴盛的历程上,在表现形式、表现手法方面,作家们的自觉追求和实际探索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为有了作家们这种艺术上的自觉,报告文学这些年也是几度变革,在不断的变革中完善和发展着自己的个性特征,丰富着自己的艺术天地和表现力。
几年前,报告文学虽然在题材上已表现出相当的多样性,但作家们在选取题材及具体的表现方法上几乎都采用了一人一事的结构方式,而把广阔的社会生活现实作为背景推置到稍后的地方。这种比较单一的取材和结构的作品在选材上给作家造成了一定的限制,在具体的描写上也多有束缚。但是,正因为如此,也许更能见出作家的选材水平和处理材料的能力。徐迟、黄宗英、理由、祖慰、蒋巍、肖复兴、韩少华等作家,都在这个局限的空间中取得过成功,达到一种自由的境界。这些作家的许多作品在思想上不但敏锐地报告了生活的各面,而且在形象性地报告上也达到了很高的层次。他们笔下的真实人物、诗意的语言、火一般的激情与弥漫作品其中的浓烈感情,至今使人们难以忘怀。但是,这种一人一事的报告方式毕竟是较为单纯和窄小的,长时间的采用就会显得机械与陈旧。例如单一的人或事需要具有普遍和代表性,这就很自然地使作家们把眼光投向那些着名的人物或重大的事件。结果,许多表现着名人物的作品变成了人物的传记或轶闻轶事的记述,表现重大事件的屡屡发生撞车现象或变成对某一事件过程的记叙,一度让人厌弃。创作的实际状况使报告文学作家们看到表现方式的单调和这种方式同许多新的思想内容之间的矛盾,从而在不废弃这种一人一事报告方式的同时,图谋新变的努力和实践在报告文学创作中发生了。
如前面提到的全景、宏观式的报告文学的出现就是这种新变的实际成果。这种以全景、宏观式的眼光审视生活、认识社会人生的视角,以及集中一点、开放性表现的结构形态,显然是作家们追求对生活进行整体认识判断的一种探索;一些作品迅速得到读者的接受和欢迎,又在其实际意义上肯定了这种探索的价值不能忽视。取材的广阔不仅对认识问题的深入提供了可能,也为表现的灵活自由提供了活动的余地。因之,这种取材与结构和表现方式上的新变化一下子使报告文学从社会生活的某一个点、某一条线转向生活的大舞台,站到了一个宽阔而有高度的基础上,从而足以表现更为重大复杂的题材,接触并认识更深沉纷纭的社会问题。在这里,形式的解放焕发并促进了内容的扩展,结果使形式和内容在一种新的和谐中都向前迈出一大步,促成了报告文学创作的一次比较大的转移和推进。虽然,这种新的报告形式在实际的运用中又出现了一些新的矛盾需要解决,但这种在全景、宏观角度上认识与表现社会问题的形式无论是在文学艺术性方面的价值上,还是在对报告文学创作整体发展的积极作用上,都不应该被忽视,而应给予很好的总结和肯定。
在我们沿着报文学的发展轨迹,对其发生并走向兴盛的风姿和原因进行多方考察认识之后,我们看到的绝不是一种完全出之偶然的文学现象;我们清楚地发现,伴随着报告文学兴盛存在着一种时代趋向和社会与文学整体移动的必然逻辑性。眼下,报告文学创作仍然作为文学创作的一个热点被各方所关注,尽管有不同的认识与评价,可它能够使自己成为大家交谈的热点,这本身就是某种价值、意义的显示。新近以来,不少作家作品从文化传统、伦理道德、生活环境与习惯影响等角度对社会生活现象及人物进行的描写及表现,正表现着报告文学的又一次开拓趋向,或许过不了多久,报告文学就会向我们打开又一个新的世界。
(198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