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在大连参加达理小说创作座谈会时认识了刘元举。那时,只知他还在大连市属的新金县工作,写过几篇报告文学。这之后,不时从报刊上见到他的名字,有时写小说,有时写报告文学或散文,但总未认真地重视起来。年初,见到刘元举的小说集《人情》,又看到他的几篇新作,这才知刘元举的文学创作已今非昔比,似乎应该不被忽视了。
刘元举的小说或报告文学作品至今还没有哪一篇爆响文坛,尽管他也得过这样那样的奖。可读过他的小说,读过他不算多的报告文学和散文作品之后,我已切实地感受到,刘元举的写作是极其认真的。他不像有的青年人那样用聪明才智写小说。他不是把文学写作看成一种有趣的游戏,不是把写作视为表露或宣泄自我情绪的一种精神渠道。他是用自己那颗真诚的心,用自己浓郁的感情体验,乃至用自己的生命铸造着作品。不知他对自己的作品是否会爆响文坛是如何考虑的,但我以为,他更重视以自己的真诚对待严肃的文学创作。在与刘元举的接触和对他的了解中,我以为他并不是个乐于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角色,他常给人以散淡乃至狡黯的感觉。这或许因为他绝无造作的行为举止,或许因为他会看手相,据说他看手相常使一些人叹服。总之,刘元举是个个性化特点较为明显的人,是那种容易与你走近的人。在他身上有北方汉子的硬朗性格,又有直朴真淳的浓郁情感特性。我以为,这许多使作家自己也无法摆脱的复杂因素影响并拘囿着刘元举的文学创作,也或多或少地蕴涵在他的作品中。这正是我走进刘元举作品的门径。
刘元举的小说大致有这样三种题材类型:一是对过去生活的回述及反省;二是对人生追求的描摹与评判;三是对现实社会生活的观察与考问。如此划分固然是牵强的,概括的语言也不尽确切,但它或许有利于我们理解刘元举的创作,也就不计其短了。
《雪是白的》、《我和老师》、《小城轶事》、《海浪轻轻地笑》等作品属于对过去生活回述及反省一类。在这些小说中,我们自然不能说刘元举的笔法已经自如圆熟,或者说这些作品有多么重要的价值意义。但是,我以为,刘元举用他美妙的童稚之情、用他白雪一般透明光亮的心灵感情弥补了他作品在艺术性方面的不足,有时使人忘记了小说而融入进那些有趣多情的生活中。在《雪是白的》中,当“我”同妻子冒雪离开生活多年的故乡、告别母亲及儿时的伙伴时,作品中所表露出的复杂感情是足以震动读者心弦的。原本火热的亲情无缘地或人为地或是不经意地被一种近乎寒冷的关系取代之后,主人公内心的那种惆怅、那种无以言传的苦衷使他陷入悲哀的境地。“他哭了”,这是无声的泪,可这是一个男子汉的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这个飘雪的日子,妻子可否真的了解自己的丈夫呢?严格说来,《我和老师》确为一篇平常之作,但我读它时总是想起鲁迅先生的名作《藤野先生》。虽然两篇作品的内容大相径庭,可弥漫于作品中的那种赤诚之情,刘元举在作品中流露出的那种悔恨的懊恼心理情绪,着实敲击着我的心门,不禁使我想到自己儿时的老师。“小城轶事”系列中的几篇和《海浪轻轻地笑》或叙童年趣事,或记混沌岁月中的奇异发现与感觉,读来自有诸多韵味。但似乎也只此而已。这或许是因为以成熟看待童稚、以清明透视混沌的缘故,所以就少了像前面提到的那两篇作品催人动情的力量。这些作品恐怕并不显示刘元举的才气,而只是反映着刘元举对文学创作的一种态度。他出之真诚,尽管收到的不是文坛的强烈震动。但我认为,就刘元举本人来说,大可不必因此而羞于言及;我甚至认为,在这些作品中存在着许多值得刘元举珍惜的东西,尽管这种看法似乎已超出了对小说的艺术评判范围。
报告文学《古道悲歌》、散文《求索黄河源》、《生命之源》等作品属于以写实的笔墨对人生及不同追求现象的描摹与评判一类。如果说前一类作品中存在着一位童年的刘元举的话,那么在这些作品中就始终站立着一位成熟沉思的刘元举了。在这里,我们看不到许多文学作品中存在的那种轻松或情趣,看不到那种因小小的不幸就痛苦不堪的娇造情形。一切都是那么庄严,那么认真和富于进取与牺牲精神。《古道悲歌》把笔墨直接对准洛阳交通史志编辑胡德经,写他人生之途上的坎坎坷坷,写他以60岁的高龄不辞千难万险徒步几千里考察东汉末年的“曹操高道”。他曾充任河南洛阳黄河漂流探险队的队委,并让儿子也参加了黄漂队。他对考察古道的执迷、对黄河考察的浓烈情绪燃爆起他熊熊的生命之火。在这两桩他倾注着极大热情和毅力的行为中,他过去人生道路上的悲哀和不幸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可惜,或者说令人感到吃惊和遗憾的是,过去多少年疏于功名利禄的胡德经到了此时却一反常态,注意起他人和社会对自己的评价,更关心自我行为的荣辱。理想的光彩被世俗的尘埃侵蚀着。结果,巨大的对事业、对理想追求的英雄般的举动一下子陷进了平庸乃至渺小的天地,生命力强劲的胡德经顿然间给人以衰弱苍白的印象。人生的悲剧就如此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刘元举在胡德经面前的确被他的行为震动过。他佩服胡德经这种为追求理想奋然前行的精神。可他在意识到胡德经悲剧的出现和不易避免之后,却也“发现了我的迂腐”。被报告的对象和报告者自己这两种不同矛盾心理的出现已跳出了对象和作家自身,而成为一种人生的悖论。这不是胡德经个人的悲剧和刘元举自己的“迂腐”所能消除的社会人生现象,它具有普遍的涵盖性,只不过常常不为人注意就是了。它使人想到伟大的拿破仑,想到身边的巨人……刘元举此作的价值也许在此表现得最充分了。因为他以一个具体的人和自身的经历体验,让我们看到崇高和平俗、刚毅与软弱、伟大与渺小是如何融为一体,密不可分,是如何在对立中产生着作用,使人看到矛盾着的现实和现实中的矛盾现象。
《生命之源》和《求索黄河源》是刘元举对自己亲身奔赴黄河源时实际体验的真切记述。它把我们带到远古的寂寞和无尽的苍茫之地。在这里,他自己真实地感觉并意识到死亡对个人生命的威胁。可就是在这人类随时都可能丧失生命的空旷荒凉的高原上,人却似乎突然有了摆脱世俗的感觉。藏族放牧人才旦让对“我”的热情接待,使“我”摆脱了可能提早到来的死亡。这里还有友善的狼。这里的狼甚至让作者感到它的高贵和有教养,以至以后谈论它像谈论塞纳河畔高贵的少年一样。这里还有矫健的黄羊,还有那到处都充满着活力的自然界与各种动物,包括无耻的令人讨厌的兔鼠,包括尽管身姿雄健可总让人感到有点恐怖的黑鹰。然而,尽管刘元举在这里经受着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曾未有过的困苦和可怕,可他却看到了自然界的伟大和人的渺小,感受到了生命的强盛与不可阻拦。作品的氛围和隐情尽管透着悲怆,可到底不令人感到消沉。从泉眼流出的清流形成涛涛的黄河,而黄河似乎不仅属于自然界,也同样属于人类。它是伟大的自然,也是巨大的生命之源,是中华民族的生命之源。在这次探险般的旅行中,刘元举的身体和精神得到了非同一般的锤炼,它既是一次收益,也是一次丢弃。总之,有过这次经历之后,刘元举对于自然界、对于人类、对于社会生活的认识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以为这种变化在许多方面使他更接近于客观和明智,更接近于对象的外观和本质。正是在这些地方,这两篇短短的作品让我感受到它的厚重深沉,意识到它的不同一般。可以说,作家近乎是在用生命为代价换来文学。因之,它蕴涵着的不仅是血汗、辛劳和哲理,而且还有一种文学的、艺术的生命激流。那些带着闲情逸致描山画水的游记文章、那些故作多情的矫饰性散文的作家们总是在抱怨读者、评论界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就不反躬自问一下,他们可有刘元举作品这样充溢着生命激流的冲击力,可有这样引人神往、引人入胜的沉思和对人的启迪内容?在我读过刘元举的全部作品之后,我毫不掩饰对《古道悲歌》这几篇作品的偏爱,以为它们是刘元举作品中最值得看重和谈论的。在这里显示着刘元举今天的创作水准。这些作品因其自身的特点而具有艺术性上的个性,从而使它们未能融入时流而被淹没。
下面就要谈到刘元举的又一类作品,这就是那些在现实社会生活中观察、发现之后而创作的一些小说。在这些小说创作中,刘元举无疑是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因之,他更多地注意了对身边生祛事件、生活人物的观照与表现。但是,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对现实主义作品的阅读习惯形成的偏颇,或许是由于刘元举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掌握运用过程中还不尽娴熟,我以为这类作品的情况很不均衡,差异较大。像《败兴的经理》、《欢迎上帝》、《人,情》、《压抑的年轻人》、《沉默的堤》等作品,它们在反映描写生活人物方面自然都有不同的视角或某种发现,可我似乎还不容易谈出自己对这些作品的强烈感受来,也很不易指出它们到底在哪些地方富有个性特点和特色。这些平直的印象或许正是一种阅读体验,也是一种判断吧。可是,对《垃圾》这篇小说,我却读来独有情致,感到它很有味道。乱倒垃圾并不是少见的生活现象,可刘元举从这种平常的现象中捕捉到了人们的心理变化,看到了掩藏在这种现象背后的那些精神的垃圾。小巷里的几户人家怀着不同的侥幸心理和私欲,把垃圾倒在走道上,结果造成大家行路难。于是,纷纷抱怨,愤怒的责怪蜂起。最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大家动手清除了垃圾,可在墙上留下了诸如“倒垃圾者没有人味儿”、“谁倒垃圾猪狗也”、“谁再往这里倒垃圾让他全家不得好死”等不堪言传的标语。就八户人家,大家心里都清楚垃圾绝非与己无关,可是都在虚伪地谴责别人洗刷自己,结果在墙上留下了那些标语,这才似乎感到小巷清洁了,心理也平衡了。岂不知,这又留下更脏的、更不易清除的垃圾。它们存在人们的心里和长期的不良习惯中。这小说自然也不能说多么精彩,可它显出凝炼精致,显出作家的灵动之气和文笔含而不露的功力。
也许,中篇小说《黑马白马》是刘元举十分用力的作品,也有评论家认为它是作家写得最好的小说。可能是视角与阅读体验不同,我以为这部中篇并不是十分出色的。它的优势在于从心理分析和体验的角度来表现体育竞技,这就跳出了某些所谓只描写体育运动外部动作的作品,有一定的哲理、心理深度。可它的短处恰恰与之俱来。由于作品过分地看重并强调这一点,又加之表现过程中生活现象的超时空调动,结果给人以明显的零乱雕琢感。作家在思想性上求深、求新自然不错,可在表现手法上刻意求异却导致作品失去他小说朴素流畅的特点,有一种含而不化、凝滞絮叨的毛病。这部小说中隐含着刘元举对自己小说创作的不满意心绪,他极力想打破自已小说创作的现成格局,在表现手法上寻找一种新境。他失去了旧我,可惜新我又未能修成,结果反倒弄得面目失态了。我倒觉得“小城轶事”系列小说对刘元举小说是个延伸和促进。虽言小城轶事,可大都是本分纯朴的文字,读来让人感到亲切。李作祥兄作文,说刘元举“寄情于浪漫”。从刘元举性格和某些作品看,这确为精到之见。可若就刘元举的作品观之,似乎他还未能浪漫起来,他的创作还更多地与身边的人、身边的事及他处身其中的社会联结在一起,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我以为,刘元举及一些作家本来或许是可以走上一条浪漫之途的,可是客观的环境远未能为他们提供一种借以升腾的气流。他们有许多的负重,有许多的物质和心理精神欠缺。刘元举在《生命之源》中有这样几句话,在他感到孤独、沮丧的时候,他写道我原本是该携同一位姑娘来的。这是位喜欢并且能够创造奇迹的姑娘。她曾经孤身闯入这片高原加入了黄河漂流的队列。黄河勇士沉舟折戟。她烈火般的追求终致寂灭。但是她仍然神往着这片高原。她是自报奋勇为我带路的。可是,我卑怯地践踏了我的诺言,我没有勇气带她来,我害怕受到舆论的谴责。”对刘元举这样的心态,我是能够理解的。文学创作是人与环境生活合力的结果,单向的冲动恐难有闪光的火花出现。刘元举在《黑马,白马》中表露出的思想上的沉思和表现手法上的焦躁,终致他的这部中篇未能给我以良好的阅读体验。
另外,刘元举还着有《黄山的雾》、《南国绿宝石》等表现人深层感情生活的小说,其中多有妙笔之处,可给人同样有雾里看花之感,反不如《花开花落》、《立秋》写人的感情生活那么舒畅火辣,让人感慨与深思。
刘元举今后的文学创作会不会走出什么新路,我自然无法预测,我也从来不相信评论的导向可以影响并改变那些对文学创作真正执着的作家的创作。在我的写作中,从来只把自己的感受看成一种对作品的理解。至于评判褒贬固然时有,但绝无强加作家的意思。对刘元举当然也是这样。在读过刘元举的作品之后,具体的看法感受已如上述,但还有一点似有提及的必要。从刘元举的作品中我发现,凡是写到具体点的事件人物的地方,都比较生动自然,一旦他想把描写的对象融汇到更大的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时,往往就显得乏力。这固然需要作家不断地扩大对生活的见识与感受,但缺乏对生活统摄的能力也与对生活更深层、更理性化的理解与认识关系极大。刘元举的作品欠缺对生活的统摄力,除过题材描写方面典型性不足外,正与他还未能从更高的视点、更全局的范围、更理性的分析描写有关。他需要生活的不断补充,也需要知识与学问的增加。理性是可以穿透厚厚的生活之障的;穿透了之后,实际的生活就不再是具体单纯的现象,理性也不再是抽象的辞句,它们都转为有形可感、有意味的对象了。
(1990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