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蓁更多的是把自己的笔触伸向青年男女丰富隐含的内心情感世界。他往往只是轻轻地一点,却会使我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奇妙有趣的心灵与情感形态,产生会心的微笑和动情的思考。《彩色的星期天》、《打牌》、《蓝草地》与《夜河》就是此类作品,它们各有趣味,别具姿色。三伢、石子和祥祥三人同居一室,他们既不会跳扭屁股舞,又不会交女朋友,也不懂美的音乐。因之,除了上班干活外,就是懒散和无趣地打发空余的时光。到了星期天,便是睡大觉,直至天亮好久也不起来。奇怪的是,在祥祥的妹妹小吉突然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带着两位女朋友闯进这个零乱懒散的居室以后,三伢他们三个就再也不睡懒觉了。每次都早早地起来。三伢最积极,不仅起得早,还要认真地收拾下自己。他们总是希冀着姑娘们再次出现,可姑娘们再也没去过。他们仍然不敢怠慢,心想也许她哪天突然又来了呢?”三个小伙子往日无聊的星期天因三个姑娘的一次突然出现从此变得彩色迷人,富有情趣。这看似奇异,其实正是一种颇有内在逻辑的必然。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认识这种现象,或是用传统的异性相吸习见来看待这种现象,都是可以的。像这种无法用行政命令、金钱或别的力量改变的睡懒觉现象,就这样轻易地被情感的或是性的力量改变了。姑娘们的到来只不过是“玩玩”,可在三伢看来却是可能改变自己女性缺失的一个机会;为了抓住这个机会,补上这种缺失,就要改变自己,丢弃某些东西。
在茫茫人海中,尽管人们相互有不少交往的机会。但是,要真正彻底地达到相互的沟通与理解却并不是容易的事。叶之蓁在他的这个系列小说中,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观察与表现。《我们的节日》是这个系列的领先之作,亦是探讨这个问题的第一篇小说。一群农村青年在物质生活有了改变以后,殷切地追求精神生活的进一步满足。他们自发地成立了“晨风文学社”,怀着非常热切的心情与美好的憧憬进行文学创作。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以后,他们得到的只是一本铅印的退稿单和退回的稿件。这时,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胡老来到他们中间,立即使他们十分感动,因为挫折造成的沉闷情绪一下子冰释了,一种被理解、被看重的幸福感顿然而生。他们把胡老的到来视为“我们的节日”,纷纷以最挚诚的语言和行动来庆贺它。在他们看来,胡老的理解远胜过一切。当胡老要好好看看他们的退稿时,他们反规劝胡老别为他们难过,不要为他们的稿子作难。小说的事件是太平常不过了,可这个平常的生活现象在接近了人的心灵世界以后,我们看到的却是动人的波澜。看过《悲哀》,不免有点沉重感。洛洛高考砸了,感到悲哀,但他在哥哥的启发下迅速奋起。可他在爱情生活上遇到的悲哀却令他苦闷。为了使洛洛的婚姻问题得以解决,国庆怀着热情把黄老师的女儿介绍给洛洛。可当国庆带着洛洛去让黄老师如同相一头牛、一匹马一样地从头到脚进行观察审问时,国庆竟也不惜掩盖洛洛的真实生活、工作情况以得到黄老师的喜爱。洛洛不仅对黄老师这样为人师表的人、也对自己的好朋友国庆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为什么人要这么庸俗、这么虚伪呢?社会为什么要包容这些令人悲哀的现象呢?由此,洛洛再度堕人悲哀。不过这次悲哀的已不再是自己,而是为整个社会的不良习俗悲哀了。洛洛曾跳出了自我,可跳不出社会生活,终了还是因为人的不能沟通而再次悲哀,这实在是社会的不幸呢!至于《“小泽征尔”的悲剧》所描写的就更是一种因为人们彼此不能相通而产生的反常现象了。发科、七七和“我”不甘生活寂寞,羡于日本着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长头发的风范,在人家的名字还未弄准确的情形下,竟也盲目效法,留起长发,渴望能引起他人的注意,给生活增添一点色彩。但当长发不能被厂方、师傅见容以后,就又反其道而行之,全都削去长发剃成光闪发亮的大光头。再次又遭到各方的非难,自此而陷入悲剧。他们的悲剧既在自身,亦在社会。自己未能真正找到摆脱寂寞的正确途径,来自社会一方的对他们的不理解与责备,共同加剧着这个“悲剧”的发生和演进。叶之蓁分别以生动的文字描绘着被理解给人们带来的欢乐,相互不能沟通造成的悲哀和找不到彼此满足而各持一说时的悲剧情形,看似不动声色,娓娓道来,但把人们精神上时常感到困惑的这个问题反映得十分深入。这些悲哀的情形尽管不像泰山压顶般沉重足可置人绝境,但它带给人的烦恼却是无尽而深重的。对于人来说,常常惧怕的或许不是有形的负载,而是无形的精神的负荷。叶之蓁在这些小说中寻求的正是摆脱种种精神负荷的途径。
人的感情世界既是个无比广大的领域,又是极其复杂微妙颇多变化的所在。自然,叶之蓁也不会放弃向这个世界进行多角度的探索。《蓝草地》、《夜河》、《打牌》和《斤斗》就是描绘与表现情感世界微妙情形的作品。一位大学生对一位商场女售货员产生了爱慕之情,他每星期天准时来到她的柜台前。售货姑娘没有把他的这种行为视为无理,反而也对他抱有好感。他们由此开始了一段甜美的交往,最后又各自留下美好的记忆悄悄地中断了往来。这是《蓝草地》描绘的一幅富有诗意的生活画页,它十分艺术地表现了青年男女之间蓦然间生起又微风般悄悄消失了的感情生活。这种感情现象虽是短暂的,但却是诚挚的;尽管它没有什么结果,可这灿烂的一瞬却给他们留下了永久的、美好的记忆。小说向人们展示这种似乎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不受丝毫污染的纯净感情,不仅使人们认识到世俗的丑陋,也很自然地唤起了人们对美好人生、纯净感情的向往之心。《夜河》不像《蓝草地》那样单纯。它写一位少妇因为同丈夫发生冲突而独自离家出走,在火车站上她的忧郁表情被一位小伙子发现。小伙子既为她的忧郁感到不安,又为她的美貌漂亮感到惊奇。小伙子一路上设法接近她,帮助她。最后,因为小伙子对于母亲的思念而唤起了她对自己女儿的思念与依恋,她决定返回家去。在告别时,小伙子为她的忧郁有所消减而放心,也因要同她分别而遗憾,爱慕之情终于化为挚热的一吻。对这突然而来的举动,她既无反抗,也没依从,在她木呆呆的时候就过去了。可是,当列车徐徐开动之后,她却突然地哭了起来。是因为小伙子使自己摆脱了忧郁与茫然的出行而感动?还是因为自己对小伙子的热情始终冰冷而愧疚?
《打牌》和《斤斗》描绘的是一种真情的变异,充满了趣味,也带着难言的隐情。小伦、小芳和菲菲三人中学时是同学。可高考时,惟有小伦中榜。这样,原来的生活秩序就打乱了。在一次牌桌上,小芳和菲菲尽管都暗暗地爱着小伦,可都不时地把尖酸刻薄的话投向对方。一种正常的感情完全被扭曲着表现出来,令人既感兴味,又多思索。小芳、菲菲大可不必因为自已未能考上大学就生出自卑感,可产生这样的现象难道能全怨她们吗?至于《斤斗》,就更有意思。桃子是斤斗的师姐,斤斗一直深爱着桃子,经常是桃子的“保护人”,可桃子后来却同别人结了婚。但这似乎仍改变不了斤斗保护桃子的权利。桃子与丈夫发生了口角,斤斗去干涉;桃子的丈夫打了桃子,斤斗竟也闯进去把桃子丈夫狠揍一顿。厂领导批评哗,他居然挺有理地说我到桃子家里去碍着谁啦?桃子是别人吗?”斤斗的行为也许有点违法,可他对桃子的感情这样厚重却实在叫人感动。这两篇小说诙谐、幽默,读后令人发笑。可它却不是滑稽,不是猎奇。它以喜剧的形式表现着庄严的主题。真挚的感情并不都是通过甜甜蜜蜜一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否则,生活不就太单调了吗?
至今,我同叶之蓁从无谋面,更无交谈,但由文及人,以为叶之蓁显然是个有着冷静而淡泊性格的人。他富有生活的热情,也更富于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可他没有某些作家那种似乎“天下舍我其谁也”的气魄。有人一会儿怨天忧人,一会儿指点江山,一会儿又看破尘世,好像天下悲欢忧怨、民族存亡大计集于其身。叶之蓁尽管不全是带着微笑看生活,但他的小说中却充溢着迷人的生活氛围,有着让人奋发、令人愉快的力量和激情。他尽管不怒形于色,可当他发现并描写到生活中那些不如人意的现象时却总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他总是真诚地对待生活,也真诚严肃地对待自己从事的小说创作。对生活,他不夸饰。对创作,他不放纵。他在小说中常把在生活中观察到的有趣故事讲给我们听,可他似乎从来就不满足于只讲述一个故事的过程,看重的往往是包容在故事中的隐意、隐情。质朴的生活经他点画,立即成为奇妙的小说,生活在不知不觉间转变成为一种艺术。在这艺术中,也包含着叶之蓁对社会人生的态度和对艺术的审美追求。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