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啦哒--
喇叭匠子吹的黄龙调悲悲切切响了六天六夜,数以百计的诸亲好友的头磕了六天六夜,双人合抱将扣手粗的寿烛燃了六天六夜。
谢力巴德村长朱敬轩家的土窑人来人往,车马盈门。纸船纸马,花圈丧幛布满院子。
棺椁中终寝的朱老爷子,早年在奉系军中任职,后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多年积攒的军饷奉禄置了土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辈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朱敬轩一人。
一日几绺胡子趁朱村长带人外出收租之机,来围攻朱家土窑,闻知这一消息的朱村长鞭马赶回,很快与胡子们交了火,恶战中他突然感到裆里湿漉漉的,那东西受了伤,虽然还能用,只是有种无收。好在老婆在铁路旁挖野菜,让日本人给种了为朱家生下洪达,因此朱老爷子临终前再三叮嘱:“为使我朱门香火不断,一定要保护好洪达,兵荒马乱的……”
“爹放心。”朱敬轩说。
有位亲戚私下对朱敬轩说:“羊肉贴不到狗身上,日本人做(造)的,能行吗?”
“权当借种,借了洋种。”朱敬轩自圆其说。
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活,老爹的话要听的。朱敬轩重金请来两位武艺高强的保镖侍奉少爷左右。
为掩人耳目,洪达从穿上死裆裤起就改扮女儿装束,花衣花裤花鞋,混与女眷之中外人难以认出。到了读书的年龄,请私塾先生到家授课。
老爷子葬礼开始前,朱敬轩特地嘱咐家人:“都机灵点,辞灵时人多眼杂,别让外人认出洪达来。”
辞灵,丧葬最后一道礼仪。棺椁停在缠着黑布的灵棚内,地桌上的香炉、铜鼎插满香烛。青烟缭绕中可见供品,大如泥盆的馒头和谷物,还有猪头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们分成三人一组,轮换吹奏哀乐《黄龙调》,给葬礼增添悲伤气氛。
朱家按辈分大小,年纪长幼跪在灵棚一侧。按照当地风俗,辞灵者每磕一个头,家人都要陪磕头。其它亲朋故友来辞灵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头到什么时候结束,朱家人、吹鼓手们都要一陪到底。
辞灵仪式由王青龙主持。别小瞧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干不了。从停尸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头,既不可笑脸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戏般地做出特殊的苦脸来。此刻,他站在两根粗寿烛间,整个人都被映得锃亮。必须准确无误地将前来磕头的人与死者关系称谓大声报出,然后死者孝子贤孙才陪着磕头。
“老人家,表外孙姑爷,给你磕头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给你磕头啦。”……
朱家人真够辛苦的,个个疲惫不堪,听见主持人王青龙喊声就陪着磕头。朱敬轩身旁跪着戴重孝的洪达,他今年十三岁。熬到后半夜,洪达实在困得不行,跪着就睡着了。家人无奈,只好将他软绵绵的头抬起再按下,挨没挨着地莫论,象征性地陪磕头,应付场面。
这时,一位穿长袍马褂,头戴巴拿巴礼帽的青年人,长衫一撩扑通跪在灵柩前。灯火昏暗,王青龙仔细瞧瞧,没认出来人是谁。浅声问道:“你是?”
“我是朱老爷子的磕头弟兄,是朱村长的磕头弟兄,也是朱洪达的磕头弟兄。”
伶牙俐齿的王青龙,舌头立刻短了半截。乡野间的各种亲戚,远也好,近也罢,即使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他也能转弯抹角地说出称谓:公婆姑姨伯舅亲,兄弟姐妹嫂连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孙……
眼前这位到底是朱家谁的磕头兄弟?村人最讲究辈分,最忌颠倒。王青龙做主持人几十年,从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进一步问清来人身份,拱拱手道:“请问……”
“不必啦!”穿长袍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这一举动四周皆惊:辞灵者哪有不磕头就立起身之理?
迷迷糊糊的朱敬轩猛然睁大眼睛,见那穿长袍马褂的人从腰间拔出两把匣子枪,转身对准高悬的寿烛,砰砰两枪,蜡烛被击灭。顷刻,院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去拽身旁的洪达,却已经被人抢先扯走。
“堵住大门,有人抢走少爷啦!”王青龙大声喊。
不喊倒好,喊声使人更乱,辞灵的人醒过腔来便各自往外涌。娘唤孩子,孩子呼娘,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守在朱家土炮台上的炮手们,一时也难分清哪个是抢走少爷的人,端着铁公鸡朝天鸣放--
咚!咚!咚!
人们散尽时,朱敬轩带人搜遍村子,没见少爷的影儿。有人告诉朱村长,穿长袍马褂的人绑走少爷,那人骑着匹大红骡子,向荒甸子跑去了。
“胡子抢走少爷,追吧!”家人说。
“慢!”朱敬轩摆摆手,叫家人都回院去,不准追。原来,他一听说抢走少爷的人骑着骡子,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那少爷怎么办?”亲友问。
“让我想想。”朱敬轩说,“胡子不能把洪达怎么样,我心有底儿。”
骑大红骡子的人是朴美玉。朱敬轩料到终会有一天要发生这样的事,她早晚得找上门来。不过,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
“是不是那个臊狐狸?”丁香问。
“唉!都是你惹的祸呀。”朱敬轩抱怨道。
“我惹的祸?”丁香不服气,揭短道:“还不是你花你臊,找个小的,找个嫩的……”
“你呀,都到了什么火候了,”朱敬轩责备她,“你还打醋坛子。”
“引狼入室,脚有泡你自己走的,你还赖别人。”丁香说,儿子给人绑架,她不急不慌的,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没见你这样当娘的,儿子出事啦你倒不着急上火。”
嘿嘿!丁香笑,恶毒出如下的话来:“我着什么急?着急的是你,洪达有个闪失,林田数马还不劁(阉)了你,给你根了梢(彻底割去),叫你成太监。”
“放你娘的罗圈屁!”朱敬轩粗骂道。
“太监吃香呢,你可以去新京啊,溥皇上需要裤裆里空荡荡的男人……”
朱敬轩恼羞成怒,啪一耳光扇过去,丁香像一只陀螺旋转起来,往下她不敢闹啦,捂着脸哭泣。
王青龙出来打圆场,寻个理由叫出朱敬轩。
“这个败家娘们,满嘴喷粪。”朱敬轩火气未消。
“我到现在才泛过沫(明白过来)了,是朴美玉。”王青龙说。
“马后嗑(事后诸葛亮)!人都绑走了……孩子死了来了奶,没用!”朱敬轩责怪管家。
眼前的敖力卜屯索菲娅几乎不敢认了,心中繁荣的屯子突然变得十分苍凉。
踏入屯子,死亡之气扑面而来。几只乌鸦在死气沉沉的屯子上空盘旋,这些食腐肉的家伙,三五成群地飞来落下。
从西边进屯,第一户不是她家,那家人门窗破败,房檐长满蒿草,像许久都没人住了。
敖力卜到底怎么啦?
一种不祥之兆袭上索菲娅的心头,屯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加快了脚步,向家里走去。
院子静悄悄的,她心提吊着推开外屋门,轻声叫:“妈!妈!”
没人回答,再向里走,扑鼻而来的是粪尿味,刺激得她作呕。
炕头一堆棉被,说一堆破棉絮也可以,里边动了一下。一张鬼似的面孔出现,直愣愣地望着索菲娅。
“妈!”索菲娅认出养母,她自报小名,“我是扣子,妈。”
“扣子……扣子。”养母嘴唇颤抖,双腮塌陷像年迈的骆驼。
“你这是怎么啦?”索菲娅问。
“我瘫了。”养母用最大的力气说。
索菲娅听到了有关敖力卜和她家发生的事。
几个月前,一种怪病在屯中蔓延,得病者连拉带吐,然后就死去,三十几户人家死绝户的二十几户,家家都有死人。
“你爹也死啦。”养母说。
索菲娅面无表情,一个该死去的人,或者说在她心里早已死掉的人死了,她听来没什么反应。
“他死前叨咕你……”
养母说叶老憨死时骂自己是牲畜,是驴,自己的女儿也给碰了。这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养母说他后悔莫及。“他说他对不起你。”
一个女孩被男人蹂躏多年,蹂躏者又是养父,只临终前的忏悔,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养母是半瘫,就是说有时还能送屎送尿到屋外,有时来不及便到炕上,臭味来源于此。
索菲娅动手打扫卫生,拆洗被褥衣物。
“妈,有火绳吗?”索菲娅问。
“在仓房里,你爹活着时搓了很多。”
索菲娅说的火绳,就是艾蒿绳。敖力卜屯外边长满艾蒿,到了阴历五月初五,人们采来艾蒿,搓成绳,晾干挂在幔杆上,成天成宿的燃着,苦艾的香气满屋飘荡,艾蒿绳还有两个用途:夏季它的烟可熏跑蚊子;平素用它点烟,火柴那年月很贵重的。
叶老憨最大的爱好没完没了地搓艾蒿绳,够一定长度就卷成盘,放在仓房里窨干,味道也好。
索菲娅进仓房,愣愣地看,艾蒿绳一盘盘堆积成山。他搓这么多艾蒿绳做什么?
屋子弥漫着苦艾的味道,母女的心情好起来。
“都快赶上过年了。”养母说。
敖力卜屯过年才这样大扫除,过去的岁月里,进了腊月门,养母动手拆洗被褥,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干干净净过年。
月光爬进来,母女相互对望着唠嗑儿,说不完讲不尽。
“你叫胡子绑票,他们没虐待你吧?”养母问。
“我把大柜给杀啦!”
“啊,你敢杀……”
“他作贱我。”索菲娅向养母倾诉苦难。
“扣啊,人都是逼的呀,逼到份上什么事都敢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养母理解女儿,她问:“这些年,你在哪儿?”
索菲娅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几年里的种种经历,她听见啜泣声:“妈,你别难过,我不是好好的吗。”
“扣你的命真苦啊!在家,你那牲畜爹糟蹋你,到了山上胡子……唉,总归是缺爹少娘啊。”
“妈,你不就是我的亲娘吗?有你……”
“唉,娘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养母自责道。
索菲娅伸出胳膊搂过养母,那个瘦骨如柴的躯体在她怀里颤栗,感激地说:“妈,当年你们要不把我从铁道边儿上捡回来,早喂狼啦。”
“归齐(终)还叫狼给祸害了。”养母说,丈夫霸占养女的事是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痛。
“妈咱们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事啦。”索菲娅不愿碰那块疮疤。
说点高兴的事,两个饱经风霜和生活磨难的人,在往昔生活的筐里找出几棵香甜的菜,还真不容易。
“一肚子苦水,哪里有乐事说呀!”养母叹息。
索菲娅沿着往事的河流走,往更远走,寻找着……她想到自己骑在那个心很纯洁的男人脖梗上,一家人去屯外的河汊网鱼。
“颠啊颠,骑马做官!”叶老憨将女儿视为女儿,放在脖子上是父辈无私的疼爱,他说着童谣,为逗乐女儿。
索菲娅双手抱着父亲的头,开心地笑。
叶老憨继续说着童谣:
小桃树,弯弯枝;
上边住着小闺女。
想吃桃,桃有毛;
想吃杏,杏又酸;
想吃栗子面淡淡。
这首童谣水果一样从心向外烂变了味,是在仓房里,索菲娅取艾蒿绳,搓艾蒿绳的那个男人拦腰抱住她。
“爹……”
“爹吃你的桃。”
“头几天你吃过啦。”
“我还想吃……”
艾蒿绳间,一只未熟透的桃子再次给馋嘴的人吃了。
“扣,你奶过孩子?”养母碰到柔软弹性的东西,无意嗅到一股奶香,养母毕竟奶过一个孩子,尽管他最终夭折了,奶味她还是熟悉的。
“是的,奶过。”
“谁的?”
“卢辛。”
“卢辛是谁?”
“妈,你没见过。”
“我从来没听说这个名字。”养母说。
“妈呀,我都多少年没来家了,你怎会……”
“啊啊,是呀,扣,他娶了你是吧?”
“他已经死了。”
“噢?”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走了,屋子黑暗起来,母女的话在黑暗中虫子一样爬来爬去。
不过,虫子不是在青枝绿叶上爬行,而是在棘刺上爬行,因此走走停停,迟迟缓缓。
“我的外孙……”
养母想见见那个叫根儿的男孩,关注他的下落。
“我先找到韩把头,然后……”
索菲娅故意把一件早已没希望的事情,说得还有希望,为不使养母伤心。
“那你明天去找。”养母催促。
“等你病好了……”索菲娅说,她准备先留下来伺候养母。
朱家大院混乱时刻,朴美玉掏枪击灭寿烛,抢走少爷朱洪达,急急火火慌慌张张逃出去,从柳条墩子牵出一匹枣红骡子,将少爷放进系在鞍子旁载驮的花筐里,急驰出村。
那匹红骡子很懂主人心意,拼命朝前奔跑。
很快,谢力巴德小村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尽管黑夜沉沉,荒道不平,大红骡子仍然稳重,不闪腿不失蹄,唰唰蹄音很有节奏,并清脆有力。
一般说来,走马飞尘、打家劫舍的胡子,都有一匹好马和练就一副高超的马驾,是躲避追杀和劫后逃脱的需要。然而,朴美玉却骑匹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