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把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拉爬犁的马受惊后,赶车的老仝摔死,索菲娅抱着根儿掉下去,掉下去的过程中,母子分开。后来,索菲娅被人救走,韩根儿却让狼叼走。
韩把头带人跟踪马蹄印,一直跟到亮子里镇,查找了一整天,没人知道索菲娅,也没听说什么人救回个俄罗斯女人。
另一路人马跟踪狼足迹,跟踪比较艰难。开始,它沿着狼道走,狼走路一般不走生路,多是走熟悉的路,正所谓狼有狼道,蛇有蛇道,许多动物为了安全都走自己的道。
杏仁眼叼着韩根儿沿狼道走了相当远的路,到了香洼山脚下,它甩掉狼道,钻入茂密的榛树丛,目的狩猎队员看出来了:
“它很聪明,甩掉我们。”
狩猎队明明知道狼耍的把戏,也无可奈何,榛树棵缠绊马脚,无法前行。
“狼肯定进了香洼山,我们回去吧。”
韩把头遭到重大打击,忽然间,女人下落不明,儿子被狼叼走,凶多吉少。
小松原见这番情形,也不提什么白狼皮了,骑上骡子下山去。
“太君,如果有我女人的消息……”韩把头请求小松原帮忙寻找索菲娅。
小松原答应了他。
小松原下山,一路山上寻思如何向队长林田数马讲这件事,白狼皮没到手,任务没完成啊!
他没见过韩把头的女人,也没见过他说的儿子韩根儿。韩把头猜测的他们母子的命运,小松原认为也就是猜测。
在小松原看来,也许他们现在好好地活在世上,子乌虚有的索菲娅被人救起,救她的人见她姿色不凡而弄走她;韩根儿被狼叼走更是耸人听闻。
“板上钉钉。”韩把头说得十分肯定。
“没有确切的消息嘛。”小松原说,“再找找看。”
“还找什么,他们娘俩的命真苦……都入了狼口。”韩把头忧心如焚,喃喃地说。
小松原在半路上遇到林田数马,他带着数名士兵顺着陈旧的爬犁辙印,一路向玻璃山找来。
“队长。”小松原打招呼。
“你从山上下来?”林田数马林问。
“是。”小松原规规矩矩的。
“见到一个孩子没?”林田数马比划包裹韩根儿的襁褓形状,说,“小小的男孩。”
“报告队长,没有。”小松原说。
“没有?”林田数马沉吟片刻,下令:“回去!”
宪兵队员随着田数马林赶回亮子里的队部。
“你过来。”林田数马叫小松原到自己的办公室。
小松原笔直地站着。
“坐下。”林田数马指了下椅子。
小松原坐下来。
“怎么样,白狼皮搞到没有?”林田数马问。
“报告队长,韩把头……”小松原一五一十地讲了韩把头的女人出事的经过。
林田数马愣怔。
“队长,过几天我再上山……”
“不用啦,夫人短时期内来不了。”林田数马打断他的话,“嗯,你说韩把头的女人乘坐爬犁下山?”
“是,队长。”
“下落不明?”林田数马问。
“是,队长。”
“她的女人还抱着一个男孩?”
“是,队长。”
林田数马平视小松原。
小松原感觉队长两只眼睛望自己的差异,左眼很正常,那只右眼望向自己的腿部,他心里发颤。韩把头讲过:狼眼总是往低处看。
民间流传句关于狼的嗑儿:铜头,铁腿,豆腐腰。意思是说,它的头和腿铜铁般地坚硬,不怕打击;它的最软弱处是腰,豆腐一样软弱。于是又有一句谚语:麻杆打狼,两头害怕。这句本意是说麻杆,但也说到了狼,如果你用麻杆去打狼的腰,它肯定害怕的。
林田数马这只狼眼烁烁发光,充满警觉和敌意,队长本人内心怎样不得而知,狼眼透出的东西让小松原战战兢兢。
“韩把头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林田数马问,
“索菲娅。”
“索菲娅?好像是俄国人的名字。”林田数马故意这样说。
“俄罗斯女人。”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眨下左眼,右眼没眨巴。看起来狼眼和人眼的动作不太协调,或许队长给它们俩做了分工,一只睁着,另一只闭着,始终保持有一只睁着。
“你见过她?”林田数马突然问。
“没见过。”小松原如实回答。
“好啦,下去吧!”林田数马扬了下手。
小松原退出队长室。
林田数马靠在椅背上,闭目思考。他在想索菲娅,从她如山的部位切入,脑海里定格一座诱人的雪山。
特写的雪山生命起来,它微笑,楚楚动人。
林田数马双手在空间里摸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睛,想到什么,按铃叫来小松原。
“你去把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的远山老板请来。”林田数马说。
“是,队长。”小松原去执行命令。
远山造酒株式会社小松原来过,也认得远山老板。
“我们队长请你去,远山老板。”小松原说。
“嗯,我就去。”远山老板放下酒杯。
“品酒你怎么不喝?”小松原问。
小松原进来时远山老板正品尝刚出锅的酒,方法让小松原不解。远山老板只用下嘴唇沾了沾酒,然后卷回下嘴唇,吧哒几下嘴,就这样品尝。
“我是品酒,不是喝酒。”远山老板对小松原印象很好,客套地说,“二锅头,不来一杯?”
“谢谢,我不会喝酒。”小松原说。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建筑物都经过酒精浸泡过一样,浓郁酒味儿,成天在这里,不用喝酒,闻都闻醉啦。
玉米拎着一筐吃的,她刚从饭馆回来。
“老板!”玉米略微低垂着头站在路边,等着远山老板过去,用眼角扫了下小松原。
小松原觉察到了玉米的目光有点热,像一滴热水溅到脸上。
玉米莞尔一笑,走开。
“她叫玉米。”远山老板说。
那会儿玉米已经走远,如一只蝴蝶向黄楼飞去。
小松原和远山老板走完一条长街,落在他心里的蝴蝶尚未飞走,仍旧扇动着薄薄的羽翼。
“蝴蝶。”小松原自语道。
“蝴蝶,冬天哪里有蝴蝶?”远山老板迷惑。
上了索菲娅复仇黑名单的人林田数马,此刻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下山之前,亲手要除掉的三人顺序依次为:韩把头--郝眯缝眼--林田数马。现在需要把顺序做小调整:郝眯缝眼--韩把头--林田数马。怎么调整,林田数马都排在最后面。
“最后一个是林田数马。”索菲娅想。
近日她谁都不能杀,还没走出因失去儿子而悲伤的阴影。
“根儿,根儿!”她心里呼唤着,这个原汁原味的中国名字的根儿,他却不是中国人,那个韩姓她从来就不使用,他是卢辛的骨血(血脉)。
索菲娅原打算借回叶家的机会,将三个仇人除掉,而后带儿子回俄国。突然的变故,完全打破了自己周密的计划。报仇的初衷未改变,只是时间要向后推迟一下。
根儿落在雪窠了即便不被狼祸害,冻也冻死了。
“找遍了那条路,没找到。”林田数马遗憾地说。
三天过去了,找到了也是冻僵的根儿。
“恐怕让狼给吃了。”
“狼不吃死孩子。”索菲娅说。
林田数马用一种她始终未反对的方法安慰她,那种最动物的方式。
在做动物的事情时,索菲娅没勉强没装,花似地绽开自己,热情了奔放了,也喊了叫了。
“听你叫声像骆驼。”林田数马说。
“不,马叫。”她纠正说。
“那你再叫一次。”
“做什么?”她问。
“我听像不像。”
“你想听,你就再出色一次。”
林田数马出色一次,索菲娅夸张地叫,和马嘶鸣无二。
“是马叫。”林田数马听后,确认说。
索菲娅历来都把复仇和男女事混为一谈,性事是最自然的事,与仇没关系。她这样对待胡子大柜铁雷,对待韩把头也是这样,对待林田数马亦不例外。在某种时候,她认为她也需要,她是女人;杀他们也是需要,他们是她的仇人。
索菲娅知道自己和仇人上床,并非全是阴谋,也不全是虚情假意,但是一种效果不言而喻的:林田数马更加放松警惕,最终她更从容地杀掉他。
林田数马和一个杀手如胶似漆地厮磨,在锋利的铁刃还没刺进他的胸膛前,为男欢女爱唱首情歌吧。
泥人儿
好一个似咱两个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看)两下里如何
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
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身上有你也
你身上有了我(明代民歌)
林田数马对雪山痴迷的程度,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另一个女人总是在他搂抱索菲娅时出现,两个女人体态明显区别,一个肥硕,一个精巧,一个粗粝,一个细腻……作为男人,林田数马既喜欢粗糙也喜欢精巧,索菲娅马的嘶鸣和芳子的风穿过缝隙的尖细叫声,他都喜欢。
“你怎么叫我芳子,她是谁?”索菲娅问。
“一个女人。”林田数马说得很淡,清汤寡水的语言里蕴藏着他的深深怀念,思念有时很稠,有时很清澈,思念到了一碗见底水似的,那思念就铭心刻骨了。
索菲娅以女人的眼光,在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的黄楼里,看到杀人不眨眼宪兵队长的另一面:一个性情男人。
林田数马的队长室里,藏着一副马鞍,一副人皮蒙的马鞍子。
很少有人见过这副马鞍,制造精巧、黄铜骨架蒙着麦青肤色的人皮,细腻而光亮,鞍左侧某一部位有明显子弹洞穿的痕迹--口径很小的窟窿。
小松原见过一次,是林田数马喝醉酒后。
“打开箱子……”林田数马指使小松原开一把铜锁。
“哦?”小松原惊奇,一副精美的几近透明的马鞍,他轻声问:“什么皮的,这样光滑?”
“人皮。”
“人皮?”小松原心里颤抖一下。
“一张人皮。”林田数马说。
小松原心里害怕,队长的有吃人器官的恶习,是不是一个人让他杀掉,扒下皮……他不敢想下去。
林田数马凝望那副马鞍,目光留恋,几滴泪珠溢出眼眶。
小松原发现人皮马鞍的一处,歪歪扭扭地文着个女人的名字:稻花芳子。
稻花芳子,是凡熟悉亮子里镇的人对此名字并不陌生,立刻让人想到柴禾街上那个日本餐馆。两间青砖鱼鳞瓦大檐房,悬挂一个红圈店幌,标明是家经营日式小吃的饭馆,女老板就是稻花芳子。
林田数马和稻花芳子幽会不是在餐馆,而是在守备队部中,并且是在一个落雪的傍晚。
飘飘坠坠那初落的雪预示一个畸形爱恋的结果。
荒原降落头场雪的夜晚,稻花芳子在士兵的引导下,进入守备队兵营中的一个整洁的小院,在一所黄色木板房前,士兵说:“队长请你进去。”
开门了,两条美丽的小腿出现在林田数马面前,身上还挂着未融化的雪花。
稻花芳子说:“请多关照。”
林田数马被年轻的稻花芳子迷住了,目光从套在木屐里的纤小脚和足踝,顺着女性的曲线浏览……拽住她裙子的下摆,猴急地喘息道:“快熄灯!”
雪白的肉团软乎乎躺在林田数马面前,他含一口酒,喷向她的一个部位,她娇媚地笑。
林田数马身上散发出咸涩的荒原气息,直抵她的心底,脑海便浮现故乡的那山那海,真切听到阿婆哼唱的关中民谣,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抻细的泪线儿一样拉长,顺着红潮未退的脸颊缓缓汩淌。
“怎么?”欣赏她可爱脸庞和优美体形、回味刚才甜蜜滋味的林田数马,见那黝黑的眼里烁出忧伤、痛苦,疑疑地问:“是我动作太大?”他做出粗俗的夸张手势。
“可别这么想呀,我喜欢那样。”她往他宽大的怀里偎了偎,用湿热的嘴唇代替手抚摸他的肩头,说:“你身上有股海边的藻叶味,我家离海很近……”
或许,她认为他是值得特殊信赖的人,到底是他健壮的体魄,还是他有威震荒原的名字,数不清的男人占有自己肉体,她唯独向眼前这位占有者诉说悲惨身世:她很小的时候,在天津卫做生意的父亲带她到中国,送进私塾读三字经、千字文、朱子家训,穿过满族的花布旗袍和扎花拧云子卷的千层底布鞋……父亲病死,她辗转到亮子里镇当了一段歌妓,再后来开了家小餐馆。
稻花芳子似一根牢牢的拴马桩,结实地系住林田数马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和她榻榻米上厮守,疲惫后枕着她细软的肚皮上,听她唱:
世人喜摘忘忧草,
忧天肠心忘不了。
故国四月看樱花,
中国北方白雪飘。
多情自古伤离别,
富山雪白冷萧萧。
稻花芳子充分展示、奉献青春激荡、火一般的躯体,去满足林田数马,让他高兴,使他快活。起先是彼此磁吸和需要的肉体结合,一段时间后便是值得诗人吟诵的恋歌,终于谁也离不开谁。
“我住在守备队部吧。”稻花芳子要求道。
“不行……你回去好好开你的餐馆。”林田数马说,“想你了,我会叫你过来。”
稻花芳子只好继续开她的餐馆。
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依依恋恋,林田数马和稻花芳子的甜蜜突然中断,稻花芳子切腹自杀身亡,没人知道她自杀的原因。
林田数马重金请来制马具的着名工匠,熔化五尊铜佛像,用稻花芳子的人皮做成马鞍,没有骑在胯下,而是珍藏在箱柜里。
索菲娅知道了林田数马心里有一个女人叫稻花芳子。
青狼居高临下看着一墩桑树,杏仁眼不知它在做什么。
杏仁眼认真地处理襁褓,它不愿把棉纺织物带进洞穴。狼的牙齿是最得心应手的工具,首先撕扯开棉被,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面前。
哭叫响亮的韩根儿竟然一声都没哭没叫,睁开露珠一样纯净的眼睛,望着杏仁眼。他还分不清母亲与狼有什么不同,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杏仁眼从头到脚嗅了嗅他,浓郁的奶汁味道,这是一种最能够唤起母爱的气味儿。短短的时间里,它喜欢上这个小生命。
剥去包裹,穿着狼皮衣物的韩根儿,活脱脱一只小白狼崽,杏仁眼叼起来,带回到洞里。
青狼仇视的目光望着韩根儿,人类的气息唤醒它的怨恨。在离香洼山不远的一座铁锈色的土坨上,青狼的家在那儿--宽大的洞穴,妻子、一双儿女。
土坨的面积虽然不大,有足够的猎物供捕食。黄鼠、野兔、獾子、沙鸡。幸运的话,还能遇到狍子。一首歌谣唱出关东的富饶: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落沙锅里。
作为荒原食物链上的终极者,狼不愁食物。
动物都以食为天,青狼不缺食物,该过着惬意的日子啦。其实不然,一个叫德子的猎人盯上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