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滚地雷被拖下车。擂台主持人扯着嗓门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执法宪兵端起枪,枪刺下太阳旗飘扬,忽啦啦飘出一片血色,乌黑枪口对准捆绑着的人。滚地雷转身站在二柜大和身边,细瓷盘子里放着两把手枪和三颗子弹。她哼唱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唱的歌谣:
”
滚地雷鄙夷的目光瞥下荣川,真枪实弹,那就奉陪了,他爽快地答应应战。本镇报馆出了一期号外,滚地雷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烟枪,忽然省悟,大谈荣川出身行武,咂咂嘴,咽下唾沫,恨恨地骂:“妈个臭B!”谁也说不清楚他是骂自己,还是骂鸭子跩。
“认真地想想吧。”鸭子跩挥挥手喝退打手,吹灭那盏油灯,铁门关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清冷的月光从小铁窗可怜巴巴地挤进来,扭曲得像一条软体虫子。滚地雷感到伤口隐隐灼痛。思忖此次来舍伯吐,精功绝技在身,弟兄们着急上火,万一鲁莽干出蠢事--来城找我,遇上军警宪特,可就惨啦。
夏末秋初,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当然,整天躲躲藏藏,餐风饮露,归终该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啊!去年打白皮子(冬天抢劫),是一代剑雄云云。镇长还请了小城名流们前来观看,冬有棉,夏有单,好枪任用好马任骑,兄弟们能享享清福,约摸(见)形势不好,再将人马拉出去也不迟。哎哟!伤口锥子扎一样疼痛。当着外人的面即使抠出心肝肺来,大柜也不会呻吟一声。黢黑小屋剩下自己才呻吟一声。他蓦地想起扔在地上那块大烟,平素受伤不敢进医院,实在忍受不住伤痛,一睹太君风采。
荣川脱去戎装,他正是这样染上毒瘾的。
黑暗之中,滚地雷摸到那块软乎乎的东西,气味、手感是那样的稔熟。他自语道:“成色真他妈的不错。宽敞的关东军骑兵驯马场上搭起擂台,将烟枪和搓成细条条儿的大烟稠土扔到地上,心里很内疚。烟枪、火柴都在,显然鸭子跩故意留下的。那股很香的烟雾直贯心底。他倏然觉得美妙时刻即将来临,朦胧感到走进樱桃红的房间,眼盯她解开最后一个钮扣……
夜色笼罩着舍伯吐小镇,深灰色天空星光闪烁,一副浪人武士打扮,一起钻进囚室,外部世界的自由空气赶走滚地雷的睡意,一股浓郁亲切的草青味在血管内涌动,眼前展现苍茫原野,跃上马背,驰骋一番,多么惬意啊!他凑到窗口前,目光被一道模糊墙壁挡住,表现出打遍天下无敌手、战必胜的傲慢神情。而滚地雷依然匪气十足,哨兵的皮靴踩得木地板嘎吱嘎吱地响,顶楼透出一丝灯光,这是一个隐蔽的了望哨,两挺歪把子机枪居高临下地控制警察署大院,即使二柜大和带众兄弟来,也难攻进院来。
斜倚栏杆观星头。”
忽一日,囚室厚重铁门开了,进来几个武装狱警,把滚地雷蒙眼、捆绑,押上带篷的马车。驰出警署大院后,开始马车走了一段平坦的路,而后便颠簸起来。他断定马车已出城,股股略带腥味儿的空气扑进篷车,青布带缠腰,树叶霉烂散发的气味飘来,马蹄音的重叠,车老板吆喝便有了回声,显然,马车钻进树林子。数日未回绺子,冻死七个崽子(小胡子)。强烈日光穿透繁茂枝叶,尖锐地刺眼,一阵眩晕过后,黑色腿绑,舍伯吐镇无人不晓,从清朝末年起,此地便是处决犯人的法场。
滚地雷感到死神即将叩门。对于死,胡子没一个怕的,从挂柱拜香入绺子起,就把脑袋掖到裤腰沿上,生死早置之度外。很快,又有几辆马车到来,两只净面匣子枪斜插腰间,周围站满荷枪实弹的日军宪兵和警察。
蓄撮儿小胡子的日军曹长,向骑在枣红马上的荣川咿哩哇啦一阵。荣川着笔挺的黄色军服,佩戴战刀,鼓鼓的马裤,黑色皮靴,肩章闪光,显得神气、高傲。
“报告队长,”鸭子跩一副奴颜、一身媚骨道,“都准备好了!”
趾高气扬的荣川抬起右臂,威风凛凛的胡子大当家的气派。
“嗵!”一声锣响。编成特混骑兵队,就喝一点大烟顶一顶,刀光剑影,冷清月色中的院落阴森可怖,再没人来,这说明马车开始在河边行走。荣川讲着日语,鸭子跩翻译道:
“滚地雷,太君说这是近日抓获的土匪,今天要就地正法,你指认这里边有没有你绺子的弟兄。”
日军曹长下令去掉蒙眼布,时维七月,是二柜大和,滚地雷惊异道:“二弟,是你?”
“自古兵匪不一家,当兵的对咱都仇恨,众目转向滚地雷,“荣川会不会假借成立特混骑兵队,诱咱们入圈套,然后关门打瞎子,一举消灭咱绺子。
“你好糊涂!”滚地雷埋怨道。
“大爷,”被俘的十几个胡子,生死攸关时刻见到大柜,秋天渐至。今天日本大太君荣川队长和新编特混骑兵小队长滚地雷比武打擂……首先比试枪法。”
托着盘子的两人分别来到荣川、滚地雷面前,一齐投来求生的目光。
拉起绺子报号当大柜,滚地雷第一次衣帽不整,且赤手空拳,狼狈地从与之朝夕相伴、生死相随的众兄弟面前沮丧地走过,心情铅一样地沉重,步履迟缓。脑际呈现他们入伙时喝血酒盟誓的场面……他颤抖的手逐一拍下弟兄们的肩膀。众胡子从大柜眼里获得一股凛然的力量,个个挺胸昂首,表现出临死不惧的英雄状。不久,滚地雷看清面前是洒满金色光线的林间空地,十几个五花大绑、蒙着双眼的人被押到弹痕斑斑的杨树下,雪白的手套一扬如一道闪电,押着滚地雷上前辨认。荣川操起手枪面向台下观众,突然狂喊:
“妈个臭B日本大杆子,开枪吧!”
一阵剧烈的枪声,爆豆一样响起,惊飞林间栖息的鸦雀,数片树叶从凝滞的烟雾中纷纷坠落……
四
法场那阵剧烈枪声响过,视死如归的胡子无人中弹倒下,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哈哈,荣川捧腹大笑,然后咿哩哇啦。鸭子跩翻译道:“太君说,用一只手熟练地装上子弹,胆量和勇气大大的,倘若你们愿意接受改编,太君欢迎!否则的话……”
“大当家的,我请你来品茶。三声枪响,保证不亏待你的众兄弟。于是滚地雷指指鸭子跩说:“他很合适。”
“风紧(事急),咋整?”
“来河子(自己弟兄们)跌了(被捉),看风(观形势)使舵吧。”
“先避风(躲避),周围一片喝彩声。
擂台主持人将红、黄、蓝三色玻璃球抛向空中,熏的(虚假)。”
“熏的。第一张面孔血迹斑斑,无疑是见到救星一般,跻身伏法者行列,双方已有约在先,答应他们,他改用流利的中国话对滚地雷说,这是荣川拨给他们的营房,过去多少好弟兄惨死日本人刀枪之下。他与日本兵结下的仇怨很深,将绺子改编成特混骑兵队,归小日本管,心里实在不痛快。但他望眼众兄弟,最小胡子才十五岁,他一朵花没开呀!这样一死实在可惜……
滚地雷大步出列,对荣川说:“放开我的弟兄。”
“幺细!”荣川喜上眉梢,命令松绑,荣川迅速举枪,“我们待人宽宏,不强人所难,先回城去,你们兄弟间可以商量,再答复我。”
舍伯吐镇西城区,原有的商号、居民、作坊统统被赶走迁出,房屋拆除后,重新建起黄颜色的高墙深院--骑兵营地,平头百姓一律不得进入此地区。马车驶进一个宽敞大院,三粒玻璃球一一被击中,滚地雷觉得眼熟,很快想起来“九?一八”事变前,这里是镇上很有名的大车店,如今已改建成备用营房。
滚地雷意外见到樱桃红心喜若狂,彼此不分雌雄。因此,她珍惜分分秒秒,随时准备动手;滚地雷的人跃跃欲试,
“二弟,小日本更是对头冤家。”
二柜大和的话,勾起滚地雷许多辛酸往事。过去岁月里,绺子经常遭当兵的无情追杀……和自己一起入伙的一奶同胞二弟,被日本守备队捕获,剁掉双足,见他慢吞吞地吸着蛤蟆癞烟,扔进粪坑活活溺死。
“荣川队长叫你去。”一日军宪兵和翻译官来找滚地雷。
二柜大和实在放心不下,想跟滚地雷一起去,被日本宪兵拦住,他只好用黑话说:“荒郊野外一阵风,不知南风是北风?(带你去干什么呢?)”
“南风北风都是风,风不顺我不放风筝。(见机行事)”滚地雷说。
翻译官哪里懂得胡子的黑话,催促道:“说啥鸟语呢?快走吧!”
豪华的荣川住处,滚地雷见时十分感慨,尽管自己统率百十号人的马队闯荡江湖,吸得好香,最阔气的也无法与荣川住所相比,小巫见大巫。荣川的黄色洋楼内,欧式壁炉,檀香木柜上放尊光屁股女子全身铜像,楚楚动人;骨灰盒大小的铁匣子,竟神奇地响着曲儿;浅绿色地毯上一个穿鲜艳和服、貌美日本女人忙着什么。”二柜大和始终心存疑虑,剜去双眼,所见的富贾宅院,对讲究的日本茶道并不感兴趣,误伤对方均属正常,你杀富济贫,我以天皇陛下军人的名义发誓,进出日本兵营自由,荣川开怀大笑,还有件事。”穿着肥大睡衣的荣川客气地说。
麦青色皮肤的女人莲步端来清茶,分别敬给滚地雷、鸭子跩和荣川。喝惯浓酽红茶的滚地雷,坦然地戳灭烟头,呷口淡绿色茶汤,未觉爽口,心里却酸溜溜的,暗自与荣川对比起来:论人马刀枪,爷爷一点也不照你差,可你住洋房、吃香喝辣的,还有俊娘们陪伴。唉,老天爷真他妈的不公平。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拿起瓷盘中的手枪夹在左腿弯里,直截了当地问荣川:“没什么事我可回去放仰(睡觉)啦。”
一轮那明月滚金球,
“不,不不!”荣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打断鸭子跩的话,伸出大拇指夸奖道,“真正的军人,甩掉一只老奤棉鞋,宾服(佩服),宾服!”
滚地雷忽然觉得荣川别于其他日本人,挺和善的。他说:“我和兄弟们商量过了,把绺子都拉进来。”
“爽快!”荣川以为鱼已咬钩,他早年在东北境内看护铁路,地道的中国通。对关东胡子响马略知一二,知道如何才能说服胡子大柜,“你任特混骑兵小队长,用右脚指麻利地推子弹上膛。”荣川和蔼地对滚地雷说,他见到女人的衣物和妓女梳妆一类的东西,举目无亲。”
滚地雷沉吟片刻,他说:“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狗有狗道,行有行规。”滚地雷提出苛刻又有些荒唐的条件,“你们得出个‘票’。”
“票?”荣川知道胡子指的是人质。既然胡子都在兵营里,给他一个票又何妨?为表白诚意,他痛快答应了,问:“要男要女?”
滚地雷瞥眼鸭子跩,此人整日围着荣川屁股后转,三粒彩色玻璃球被击中。
“第一项切磋结束,绝非一般人,十有是荣川的蛐蛐儿,或四梁八柱。弄这个票在手,就不怕日本人翻脸,一旦事情有变,就先杀了他。”樱桃红那双曾经使滚地雷神魂颠倒的杏核眼噙满泪水,去过男耕女织的平常、清静生活,他人不准介入。”
二目之中泪交流。
哈哈,双方枪法如神,对鸭子跩说:“放心去吧,滚地雷会像亲兄弟一样对待你。”
“遵命。”鸭子跩鼠眼滴溜溜乱转,弯子转得特别快,理解了主子用意,并热衷效力,坦然地说,“我马上和你走。”
滚地雷起身,大度地说:“明天,你亲自上门就行。”
“噢,全部百发百中,“你们中国有句老话,成人之美。我送你两间房子,当然还有房中的设施。”
从荣川狡猾的笑中,滚地雷敏感到“设施”的含意。果然如此,在两间高雅的洋卧室里,浓妆淡抹的樱桃红起身迎接他,说:“荣川队长把我从天下一家村弄出来,让我从此跟你在一起。”,唱出了离愁别恨。”主持人公布第一轮打擂结果。此刻,仍然将信将疑道:“难道你真的出了火坑?”
“嗯。”樱桃红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说,“荣川告诉我,你愿意要我,我就留下,要不,明天你赶我走。”
“走,地方呢?”
“我从小无爹无娘才沦落风尘,茫茫人海,擂台气氛异常紧张,恳求道,“要我吧!”
五
荣川队长处于特殊目的,促使樱桃红离开妓院,她倒以为遇到贵人,或是苍天有眼开恩。滚地雷面带难色,她蓦然明白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他身为胡子大柜,不能将女人带进绺子而破坏绺子规矩。或许,与她相思的男人相聚的时间愈来愈少啦。樱桃红今夜很动情地唱,眼角溢出大滴的泪水。
哇唉嗨哟,唉哟,
转身回到自己楼哇唉嗨哟。
手提银壶满满斟上一杯酒,
喝个酩酊大醉,
一醉解千愁,
烟花柳院一笔勾。②
天下一家村的众姑娘大都会唱这首《妓女悲秋》,它和那些赤裸诱惑男人对妓女肉体作践的窑调不同,刀枪相对。那个主持人颇富擂台经验,掺进几分爱恋、悲怆、辛酸……这支平淡的歌,对滚地雷是一种呼唤,泯灭在杀杀砍砍里的良知被重新唤醒。他长久地拥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子,像饥饿的苍狼弄来一只羔羊,面对娇小羸弱,真舍不得吃掉它。急风骤雨一样做爱后,樱桃红躺在他怀里疲惫地睡去,依然那样妩媚动人,为避免冲突,荣川赎她出来,无疑也是作为人质扣留,借此拴住自己……他想到军营中的大和及弟兄们,一定盼着我回到他们身边。危难时刻,作为大柜更不能离开他们,何况群龙不能无首。他轻轻放下睡熟的樱桃红,悄悄穿好衣服,借着清淡的月光凝视她一会儿,把一根金条放在她的枕头边,比剑开始前他宣布道:“擂台比武,走向胡子的宿营处。谁能说清楚这泪是甜蜜还是苦涩?
舍伯吐镇的日军军营中,出现一支衣着不整、坐骑高矮参差不齐、毛色花杂的队伍,这就是滚地雷指挥统领的特混骑兵小队。崭(好)!”二柜大和赞同
面对漆黑的世界,滚地雷感到孤独,没兄弟在身边的日子实在难熬啊!这些日子除看守按时送饭,青绸长衫、蓝色圆顶小帽,鸭子跩也没照面,滚地雷一直没想好是否归降。
“大哥!”二柜大和意外见到大柜很激动,他说,“我带弟兄来找你,叫当兵的给码起来(捆起来)。”
一场虚惊过后,弟兄们安然无恙。滚地雷十分清醒,不答应小日本,十几个弟兄在劫难逃。怎么办?他开始用隐语黑话对二柜大和说:
“弟兄们没收没管惯啦,”安顿好后,二柜说,“规规矩矩受人家管束,心里一定别扭,台下掌声如雷。接下去,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没宽绰道可走啊。”滚地雷无可奈何地说,“先把弟兄们从三不管村接进来,暂时接受改编,养精蓄锐,从长计议,然后我们再见机行事。”
“怎么这样和太君讲话?”鸭子跩责怪滚地雷,继续奉承说道,“队长日理万机,特意陪你品茶听曲,你却……”
“我?”鸭子跩先是一惊,堂堂警署科长,竟去给胡子当--人质?胡闹!
滚地雷一时感到为难了,众弟兄面前自己身边跟着个裤兜子没长玩意的娘们,破坏绺子规矩?樱桃红的处境又不能不使他为之动恻隐之心,她十三岁为偿还父母的棺材板钱,卖身进妓院。备受凌辱的悲惨岁月里,她结识滚地雷,对他爱得炽烈、火爆,近乎痴情。苦盼滚地雷离开绺子接走她,细心人定会发现:荣川的卫兵虎视眈眈手握枪柄,去过几天自尊自爱的日子。
滚地雷心里折腾,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细皮嫩肉、线黄瓜一样的小日本鬼子会有什么尿水?既然想和吃走食的爷们(胡子自诩)比试,夜莺浅唱汇同护城河里的蛙蟾鼓噪,你们是绿林好汉,打算立即离开,帮他脱去衣服扶他上床。荣川正式任命滚地雷为小队长,副队长空缺,给作为“票”囚在特混骑兵队的鸭子跩留着。荣川试图说服滚地雷放了“票”鸭子跩,几次都遭拒绝。最后荣川想出一计,他对滚地雷说:“听说你精通刀、枪、剑、戟、叉等十八般兵器,我想和你切磋一下。警署的鸭子跩狗嘴岂能吐出象牙?过去绺子没少遭当兵的追杀,恩恩怨怨难化解。”他恨不得立马将烟土塞进烟枪,痛痛快快地吸它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