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14:换帖兄弟
绺子里的字匠(专事写字)点灯熬油写了一夜:
“炽良仁兄阁下:不亲光霁,数月于兹。近闻老母大人古稀之荣庆,即在中秋前三日。当此天朗气清之际,正逢月圆人寿之时,辉腾宝婺,喜溢萱帏,翘首华堂,倾心藻颂。弟情殷献……专贺萱龄。顺颂召安弟三刀上言。”
大柜赵三刀撕了这封贺寿信,说:“李炽良的母亲七十大寿,我该到场。”
“大哥,那很危险啊!”
“当年我和炽良换了帖,结成了生死弟兄,他的娘就是我的娘,我要亲自走贺。”
大柜赵三刀没被四梁八柱劝住,孤身一人去亮子里镇。足智多谋的翻垛先生望着大柜骑马远去的背影,说:“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大柜赵三刀死活不信。
那年,他俩按江湖的规矩,双双跪在李炽良母亲面前,互换了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帖子,磕了三个响头叫三声亲娘,便结成了生死弟兄。
赵三刀卖他的刀口药,挟技浪游五湖四海,后啸聚山林为匪。李炽良靠殷实的家产和路子当上了奉军营长,驻防亮子里镇。几年前,奉军调往热河,他率部投靠了日军河边部,被编为“河边部队配属骑兵团”,李炽良任团长,统辖近几百兵士。
伪满民政部发布《集团部落建设》文告后,“归屯并户”开始,许多庄稼人被迫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家园,迁到指定的“部落”之内,活跃在无人区内的胡子,成为一大障碍。
盛夏一天傍晚,李炽良只身来见威震荒原的匪首赵三刀,劝其认清形势,归降日军,免遭清剿。
“呸!”大柜赵三刀撸起左腿,露出累累伤疤,愤然地说,“当年小日本的老海(疲门,游医)坏了我的生意,毁了我的行当,逼上梁山,才起局拉绺子。一句话包了,天底下我最恨小日本。”
扫兴而归,李炽良深知赵三刀的脾气秉性,嫉恶如仇,没有深劝,扔下八月十二老娘七十大寿的话,便回镇去了。
一张大红的请柬送到赵三刀绺子,又是一番邀请到家宴饮的套话:三刀吾兄大鉴,长夏如年,溽暑困人……届时请即惠莅,无任光幸。谨此奉约……炽良谨启云云。这请柬皮太厚了,瓤儿太小,一句话,请赵三刀赴李炽良老娘寿宴。
“大哥,镇上军警宪特林立,咱素日与他们摩擦很大,结下仇怨,万一是鸿门宴……”翻垛先生恐其这是圈套,诱赵三刀上钩,趁机捕获杀之。
“我有恩与他,他爹的棺材板钱是我出的,发家了那是后来的事。再说了,我俩在老娘面前割腕换帖,天地良心,他会害我吗?”大柜赵三刀很自信,凭自己是李炽良的换帖兄弟,外人不能把我怎样。在亮子里没人不晓我们拜过把子,老娘大寿给信不到,必遭非议,准说我赵三刀不仁不义不孝。他说:“李家就是挂了杀人刀,为老娘祝寿,我也要闯一闯。”
“带几个弟兄吧,万一背累(遭难)好接应。”水香说。
大柜赵三刀做了个轰赶人的手势,把所有人的建议都给否了。一意孤行,赵三刀单枪匹马离开绺子进城。
马背上颠簸他全然未觉,心早已飞回思念的故乡,过去许多事情拥挤在他的心房,占据得愈来愈大。尽管世道、古城、人都变了,但嵌在心底那条街巷还是老样子,从穿山甲铁匠铺起,到龙凤首饰店,中间有块猪腰子形空场,卖艺耍把式,说书唱蹦蹦戏的都云集这里,构成了古镇最繁闹的街市。赵三刀把马口铁做成的膏药幌子挂起,摆上药案,一包包刀口药旁边放把亮晃晃的刀,人们知道那把刀的用途。围观人多时,他先自吹是川滇黔皮大医师的弟子,皮大医师学贯天人,汇通中西,世代医家,异人传授……说着撸起裤子,朝腿肚子割三刀,鲜血流淌,他拿起一包刀口药,说此刀口药奇效特效,无效退钱。然后往刀口上一抹,血顿时止住。亲眼见这神奇药效,争先购买,你十包,他八包,赵三刀的名字家喻户晓,名满古镇,生意特火……不久,镇上出现个日本游医,其来历神兮兮,很懂江湖规矩,是属那种“落地响”的医生,说他的刀口药既能止血,还能溶化铜铁、玻璃、瓦片之类。并在赵三刀面前显示:割破肉乎乎的腿肚子,让赵三刀抹上刀口药,血流不止。“你的不行,假药。”日本游医用自己的药一涂,血立马止住,接下去,把一瓷碗砸碎,一捧碗碴塞入口中咽下,尔后喝碗黄色药汤,竟安然无恙。人们疯似抢购日本游医的神药。赵三刀的刀药摊前渐渐冷清,无人问津。“操你祖宗小日本!”赵三刀恼羞成怒,一斧子砍死日本游医,惹下杀人大祸,官府通缉,被逼上山当了胡子。
“站住!”亮子里城门前,三八大盖枪拦住赵三刀,他才从往事的回首中折回现实世界,意识到已离开绺子很远。
“我有证件。”城门卡子前要小心、警惕,赵三刀出示李炽良的请柬,一位自称副官的人绽出笑容,说,“是赵先生呀,李团长派我来接你,请!”
“妈的,狗眼看人低!”赵三刀心里骂守城门兵士,趾高气扬地跟着副官穿街过巷,来到戒备森严的李宅,副官向卫兵说是李团长邀请的客人,便放他俩进去。
庭院幽深,秋天的景象到处可见,纷纷落叶铺满院子。
一股冷风吹来,赵三刀打个寒战,这里没半点喜庆气氛,哪里像是给老太太庆寿,说发丧倒很像。他觉得不对劲,手伸向腰间,突然被一双大手钳住,副官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冷笑道:
“赵三刀,你的阳寿到了。”
反抗是徒劳的,数名武装到牙齿的卫兵制服了他。
大柜赵三刀骂咧咧地喊:“王八犊子李炽良,你滚出来!”
“三刀兄弟,”身着戎装的李炽良团长出现在二楼窗口前,说,“你有什么话要留下,说吧!”
“你为什么害我?”赵三刀要问个明白。
一张写满字的纸从二楼飘落下来,李炽良叫卫兵拿给赵三刀看。这是“河边部队配属骑兵团”团长李炽良签发的胡子赵三刀的通令和缉拿匪首赵三刀的悬赏告示:一、活捉匪首赏现大洋两千块;二、砍下首级赏现大洋一千块;三、提供匪首藏匿地点或线索赏现大洋五百块……
“李炽良,你不是人!”胡子大柜赵三刀痛骂,猛然朝士兵平端的刺刀一头撞去,当即毙命。
故事15:生死界
嚓嚓嚓!黑色马靴踩着院内的积雪,众胡子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儿。刺骨寒风中数双怯眼盯着大柜的脚,人人自危,一旦高腰牛皮靴子停在自己面前,那将被拉出去枪毙。
事情出在昨夜。
胡子好好好马队攻破大地主赵小辫的硬窑--砖石或塔头墩子(垡子)砌成的大院,设有炮台和专职护院的炮手--酒足饭饱后胡子便赖在赵家的土窑里不走,常常被官府遗漏而又偏远的村庄,胡子感到安全。
“大哥,”大清早,水香走进大柜好好好的屋子说,“昨夜给咱做饭的才大兴(妇人)被压裂子(强奸)后洗(杀)啦。真惨呐,球子(乳房)头都给咬掉了。”
“哪个鳖犊子干的?”
“您看这物件,”水香麻利地将一个稀脏的羊皮(羊卵子皮)烟口袋递给大柜好好好,说,“现场捡到的,我估摸……”
“这个鳖犊子!”大柜好好好猛拍下桌子,吼一声:“我插了他!”
刚刚睡醒的胡子从热乎乎的被窝爬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见到院子中央燃着木柈子,豆油在大马勺里加热便明白了,这是什么人压了裂子,要遭受最残酷的刑罚--卧鸡子(油炸生殖器)。
嚓……高腰牛皮靴子挪动的节奏渐缓,大柜好好好拎着羊皮烟口袋在胡子面前晃来晃去,透着杀气的眼睛盯住一张惊惶的脸,怒吼道:“船衣破(姓费),滚出来!”
踉踉跄跄,一个瘦小身躯跪在大柜好好好的脚下,哀求道:“大爷,我冤枉!”
“谁的?”大柜好好好扔过去羊皮烟口袋,骂道,“兔崽子,是你的东西,还不承认?”
“烟口袋是我的不假,我没压裂子。”胡子船衣破为自己申辩,“昨晚我闹肚子,穿箭杆(拉稀屎)时丢了烟口袋。”
“你竟敢抵赖!”大柜好好好粗暴地一脚踹倒瘦小的船衣破,他最恨自己的弟兄去拈花惹草,从拉起绺子那天起就定下规矩:压裂子的一律枪毙,情节恶劣的酷刑处死。大柜好好好命令道:“把船衣破码起来!”
胡子七手八脚把船衣破捆绑住押到翻滚的油锅前,匪行刑罚中下油锅最为残酷,特别是油炸阳物,受刑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船衣破双腿发软,眼冒金花,大柜冷冰冰目光已说明他下了杀人的决心,因此求生实属徒劳,现在唯一恨那惹祸的烟口袋。
“弟兄们,咱们从拿局起,就定下山规局事,大家发了毒誓,对违背绺规的,就照规矩办。”大柜好好好历数船衣破违背绺规的罪行后,喊道:“狠心柱(秧子房当家的),发刑!”
“一走上前礼恭敬,弟见仁兄忙禀明。”一位具体施刑的彪形大汉走到秧子房当家的面前,拱手请刑。
“绺釜原来有釜本,水浒留下库中存,开库取刑都来看,专惩绺中越轨人!”秧子房当家的说。
豆油在马勺里沸腾,几个胡子齐声说:“刚才大哥发了刑,各位弟兄听分明,今有英雄越了令,摆好油锅好施行。”
船衣破被架到马勺前,一个胡子伸手解他的腰带,大柜好好好突然喊声:“等一下!”
一般情况下,秧家当家的发了刑就该立马行刑。大柜好好好要干什么?他走到船衣破面前,说:“你背一遍七不夺八不抢。”
难道大爷改变了主意?船衣破绝望中突然看到希望,于是很认真地背遍绺规七不夺八不抢:“不抢盲哑人,不抢疯人,不抢瘫痪人,不抢僧人道士,不抢尼姑,不抢邮差,不抢耍钱的……”
“为何不抢耍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