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简之制,由古及今,不知几千万变。自人物器玩,以迨花鸟昆虫,无一不肖其形,无日不新其式;人心之巧,技艺之工,至此极矣。予谓巧则诚巧,工则至工,但其构思落笔之初,未免驰高骛远,舍最近者不思,而遍索于九天之上、八极之内,遂使光灿陆离者总成赘物,与书牍之本事无干。予所谓至近者非他,即其手中所制之笺简是也。既名笺简,则笺简二字中便有无穷本义。鱼书雁帛而外,不有竹刺之式可为乎?书本之形可肖乎?卷册便面,锦屏绣轴之上,非染翰挥毫之地乎?石壁可以留题,蕉叶曾经代纸,岂竟未之前闻,而为予之臆说乎?至于苏蕙娘所织之锦,又后人思之慕之,欲书一字于其上而不可复得者也。我能肖诸物之形似为笺,则笺上所列,皆题诗作字之料也。还其固有,绝其本无,悉是眼前韵事,何用他求?已命奚奴逐款制就,售之坊间,得钱付梓人,仍备剞劂之用,是此后生生不已,其新人见闻,快人挥洒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为薛涛幻身,予亦未尝不受,盖须眉男子之不传,有愧于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经制就者,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韵事者何?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雪蕉、卷子、册子是也。锦纹十种,则尽仿回文织锦之义,满幅皆锦,止留縠纹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十种锦纹各别,作书之地亦不雷同。惨淡经营,事难缕述,海内名贤欲得者,倩人向金陵购之。是集内种种新式,未能悉走寰中,借此一端,以陈大概。售笺之地即售书之地,凡予生平着作,皆萃于此。有嗜痂之癖者,贸此以去,如偕笠翁而归。千里神交,全赖乎此。只今知己遍天下,岂尽谋面之人哉?(金陵承恩寺中书铺坊间有“芥子园名笺”五字者,即其处也。)
是集中所载诸新式,听人效而行之;惟笺帖之体裁,则令奚奴自制自售,以代笔耕,不许他人翻梓。已经传札布告,诫之于初矣。倘仍有垄断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减一二,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当随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评】
《器玩部》专谈日用器皿及玩好之物如几案、椅杌、床帐、橱柜、箱笼、古董、炉瓶、屏轴、茶具、酒具、碗碟、灯烛、笺简等等的实用和审美问题。读此部,有两点感受颇深。一是李渔的平民意识。这里所谈之物,都是平民百姓的最普通的日常用品,像床帐、桌椅、碗碟、灯烛之类,几乎须臾不可稍离。然而,一般文人雅士是不肯谈,也不屑于谈的;谈了,怕掉份儿。李渔则不然。他告诉你:茶壶之嘴宜直而酒壶之嘴曲直可以不论,因为酒无渣滓而茶叶有体,所以茶壶嘴直便于畅通。他告诉你:贮茗之瓶,只宜用锡,因为用锡作瓶,气味不泄。他告诉你:灯烛(当时主要用蜡烛或油灯)“多点不如勤剪”。他告诉你:橱柜,为了充分利用空间,须多设隔板,可以分层多放物品。他告诉你:几案应设抽屉,各种杂物放入抽屉里面,桌面可以保持清爽整洁。等等。这些,都会使你感到亲切受用、平易近人。二是李渔的聪明巧智。在这些日常用品上,李渔时有发明创造。例如,他设计了一种“暖椅”,以供冬日天冷之用。说起来这种暖椅也不复杂,只是椅子周围做上木板,脚下用栅,安抽屉于脚栅之下,置炭于抽屉内,上以灰覆,使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再如,为了剪灯的方便,他还发明了长三四尺的“烛剪”和上下方便的“悬灯”。
这里,我要特别谈一谈“笺简”。
中华民族是一个文明优雅的民族,华夏大地向被视为礼仪之邦。中国人的人生,就其理想状态而言,是审美的人生,以审美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中国人的生活,相比较而言,是更充分的审美化的生活,审美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几乎无处不在。譬如书信来往,就不仅仅是一种实用的手段,同时也是一种审美活动。好的书信,从内容上看,常常是情深意长,充满着审美情怀,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曹植《与杨德祖书》,苏轼《答谢民师书》,顾炎武《与友人论门人书》等等,都是千古传诵的美文;从形式上看,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有的书信,不但写得一手好字,是出色的书法作品;而且信纸也十分精致,十分考究,如李渔在“笺简”款中所说自制的“肖诸物之形似为笺”的信纸,大概就十分漂亮了。他提到“有韵事笺八种”:“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雪蕉、卷子、册子”;有“织锦笺十种”:“尽仿回文织锦之义,满幅皆锦,止留縠纹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当时能买到李渔“芥子园”的笺简,是一种幸事,所以翻梓盗印者甚多。后来,荣宝斋的笺简也十分有名。笺简的使用,直到鲁迅等人生活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几十年,在使用毛笔写字的知识分子中间,仍然较为广泛,而且有的人还非常讲究;但在这之后,特别是今日,由于钢笔、圆珠笔的盛行,电报、电话等通讯手段的频繁便捷,尤其是电子邮件的发展,一般人已经不再关注把书信用毛笔写在漂亮的笺简上了,因此,笺简的制作业也就逐渐式微了。美国学者米勒在2000年的一篇讲演中曾经引述了雅克·德里达《明信片》中的一段话:“……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甚至连情书也不能幸免。”然后,米勒又强调说:“德里达就是这样断言的: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他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再也不要写什么情书了!”德里达、米勒们说电信技术时代连文学、哲学、情书(书信)都要“终结”,这太夸张了;但是,文学、哲学、书信等等受到的巨大冲击是显而易见的。因此,用来写字、特别是用毛笔来写字的笺简的命运,确实堪忧。
《位置第二》原文并评:器玩陈列的审美规律
位置第二·小序【原文】
器玩未得,则讲购求;及其既得,则讲位置。位置器玩与位置人才同一理也。设官授职者,期于人地相宜;安器置物者,务在纵横得当。设以刻刻需用者,而置之高阁,时时防坏者,而列于案头,是犹理繁治剧之材,处清静无为之地,黼黻皇猷之品,作驱驰孔道之官。有才不善用,与空国无人等也。他如方圆曲直,齐整参差,皆有就地立局之方,因时制宜之法。能于此等处展其才略,使人入其户、登其堂,见物物皆非苟设,事事具有深情,非特泉石勋猷,于此足征全豹,即论庙堂经济,亦可微见一斑。未闻有颠倒其家,而能整齐其国者也。
忌排偶【原文】
“胪列古玩,切忌排偶。”此陈说也。予生平耻拾唾余,何必更蹈其辙。但排偶之中,亦有分别。有似排非排,非偶是偶;又有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实者。皆当疏明其说,以备讲求。如天生一日,复生一月,似乎排矣,然二曜出不同时,且有极明微明之别,是同中有异,不得竟以排比目之矣。所忌乎排偶者,谓其有意使然,如左置一物,右无一物以配之,必求一色相俱同者与之相并,是则非偶而是偶,所当急忌者矣。若夫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如雌雄二剑,鸳鸯二壶,本来原在一处者,而我必欲分之,以避排偶之迹,则亦矫揉执滞,大失物理人情之正矣。即避排偶之迹,亦不必强使分开,或比肩其形,或连环其势,使二物合成一物,即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实矣。大约摆列之法,忌作八字形,二物并列,不分前后、不爽分寸者是也;忌作四方形,每角一物,势如小菜碟者是也;忌作梅花体,中置一大物,周遭以小物是也;余可类推。当行之法,则与时变化,就地权宜,视形体为纵横曲直,非可预设规模者也。如必欲强拈一二,若三物相俱,宜作品字形,或一前二后,或一后二前,或左一右二,或右一左二,皆谓错综;若以三者并列,则犯排矣。四物相共,宜作心字及火字格,择一或高或长者为主,余前后左右列之,但宜疏密断连,不得均匀配合,是谓参差;若左右各二,不使单行,则犯偶矣。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雅人君子。
贵活变【原文】
幽斋陈设,妙在日异月新。若使骨董生根,终年匏系一处,则因物多腐象,遂使人少生机,非善用古玩者也。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动移,此外皆当活变。何也?眼界关乎心境,人欲活泼其心,先宜活泼其眼。即房舍不可动移,亦有起死回生之法。譬如造屋数进,取其高卑广隘之尺寸不甚相悬者,授意匠工,凡作窗棂门扇,皆同其宽窄而异其体裁,以便交相更替。同一房也,以彼处门窗挪入此处,便觉耳目一新,有如房舍皆迁者;再入彼屋,又换一番境界,是不特迁其一,且迁其二矣。房舍犹然,况器物乎?或卑者使高,或远者使近,或二物别之既久,而使一旦相亲,或数物混处多时,而使忽然隔绝,是无情之物变为有情,若有悲欢离合于其间者。但须左之右之,无不宜之,则造物在手,而臻化境矣。人谓朝东夕西,往来仆仆,“何许子之不惮烦乎”?予曰:陶士行之运甓,视此犹烦,未有笑其多事者;况古玩之可亲,犹胜于甓,乐此者不觉其疲,但不可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道。
古玩中香炉一物,其体极静,其用又妙在极动,是当一日数迁其位,片刻不容胶柱者也。人问其故,予以风帆喻之。舟行所挂之帆,视风之斜正为斜正,风从左而帆向右,则舟不进而且退矣。位置香炉之法亦然。当由风力起见,如一室之中有南北二牖,风从南来,则宜位置于正南,风从北入,则宜位置于正北;若风从东南或从西北,则又当位置稍偏,总以不离乎风者近是。若反风所向,则风去香随,而我不沾其味矣。又须启风来路,塞风去路,如风从南来而洞开北牖,风从北至而大辟南轩,皆以风为过客,而香亦传舍视我矣。须知器玩之中,物物皆可使静,独香炉一物,势有不能。“爱之能勿劳乎?”待人之法也,吾于香炉亦云。
【评】
器玩的陈列,也自有其审美规律。然而,这种规律是什么?却是非常难于把握的。这就像艺术的规律一样,“言当如是而偏不如是”,是常有的事。艺术无定法。无定法,就是艺术的规律。“无法之法,是为至法。”器玩陈列的审美规律也如是。但在“无定法”中,也可以大体上有个说道,这就是李渔提出的两条:忌排偶,贵活变。其实,忌排偶、贵活变,这是一个问题的正反两个方面:排偶,即是不活变;活变即否定了排偶。排偶,最大的缺陷是死板、呆滞,这与审美是对立的。审美是生命的表现,生命就要活生生、活泼泼、活灵活现、活蹦乱跳,生命就是不机械、不板腐、不匏系。器玩的陈列要美,首先就不能排偶。我国着名建筑学家刘敦桢在为童嶲的《江南园林志》作序时曾说,那些拙劣的园林作品,“池求其方,岸求其直,亭榭务求其左右对峙,山石花木如雁行,如鹄立,罗列道旁,几何不令人兴瑕胜于瑜之叹!”(见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4年版《江南园林志·刘敦桢序》)拙劣的器玩陈列不也是这样吗?就如同李渔所批评的,那种“八字形”的,“四方形”的,“梅花体”的,都犯了排偶、呆板的毛病。不板,就要活,活泼。活泼,就要变化,就要灵活多样,就要因时、随机而变换不同的陈列位置。活泼,总给人一种审美愉快。既要活泼其目,又要活泼其心;通过活泼其目,进而活泼其心。总之,悦目、赏心、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