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西方艺术的辉煌。中国艺术则不同,它有自己独特的辉煌。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到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我们的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为什么中国画家可以把梅、兰、松、菊绘于一个画幅,让春、夏、秋、冬四季处于一时(扬州一座园林就在一个小小空间聚合四季)?因为在中国画家、艺术家眼里,它们是生命的循环往复。它们之中既有空间,亦有时间;时间融和于空间,空间融和于时间;时间渗透着空间,空间渗透着时间。对于中国人,“空间和时间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着东南西北。这个意识表现在秦汉的哲学思想里。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画家在画面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
由此我们会理解为什么西方的园林建筑那么“实”、那么“真”。那里的山是真山,水是真水。游西方园林,你所看到的就是大自然本来应有的那个样子,那里没有变形、没有夸张、没有象征、没有虚实的变幻与勾连。你到彼得堡郊外的皇村,或者到伦敦海德公园,看到那一大片绿草坪,看到那一棵棵树木,看到那一片水面……,当然也会感到很美;但它们与你在皇村之外的俄罗斯大地上所见到的自然风景,与你在海德公园之外、在英国原野上看到的绿草坪、树木、水面等等,几乎没有两样,没有实质的差别。它们是自然本来状态的美。皇村或海德公园好像不过是把大自然中的这些实物、实景搬过来聚集在一起而已。一般地说,西方园林更重自然,而中国园林更重人为。中国园林是被精心组织起来的空间,是按照一定的审美理念创造出来的空间。中国园林富于象征性,它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结合,曲径通幽,意境无穷,如李渔《闲情偶寄》所说“一卷代山,一勺代水”,“能变城市为山林,招飞来峰使居平地”。你游苏州的拙政园、游扬州的个园、游北京的颐和园、游承德的避暑山庄,犹如读抒情诗、听交响乐。在中国的园林中,你会感到有韵律、有节奏,抑扬顿挫、急缓有度。
这种更重人为创造、虚实结合、时空浑然一体、精心组织起来的艺术空间,就是中国园林的魅力和特点。
《小山》原文并评:大山小山,各有其美
小山【原文】
小山亦不可无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胜石者,以石可壁立,而土则易崩,必仗石为藩篱故也。外石内土,此从来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若处处有眼,则似窑内烧成之瓦器,有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闭者矣。塞极而通,偶然一见,始与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
石眼忌圆,即有生成之圆者,亦粘碎石于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体。
石纹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纹与粗纹当并一处,细纹与细纹宜在一方,紫碧青红,各以类聚是也。然分别太甚,至其相悬接壤处,反觉异同,不若随取随得,变化从心之为便。至于石性,则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观,且难持久。石性维何?斜正纵横之理路是也。
【评】
李渔认为园林之中的大山之美,犹如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这种气魄来自何处?一方面,来自作者胸臆之博大、精神之宏阔,这是根底;另方面,来自构思之圆通雄浑,表现出一种大家气度,这是理路。而小山,则要讲究“透、漏、瘦”,讲究玲珑剔透,讲究空灵、怪奇。
一般地说,大山宜总览、远观,而不宜细察、近观。譬如“名家墨迹,悬在中堂,隔寻丈而观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字之笔画杳不能辨,而只览全幅规模,便足令人称许。何也?气魄胜人,而全体章法之不谬也”;而小山,则可在近处赏玩,细处品味。
陈从周先生在《续说园》(见《园林谈丛》,上海文化出版社1980年版)中谈到山石时,说“石无定形,山有定法。所谓定法,脉络气势之谓,与画理一也”。此处所谓“气势”,近于李渔所谓“气魄”;若论大山,其“气势”则要大,也即李渔所谓“气魄胜人”;而小山,则须巧智,须“透、漏、瘦”,须情趣盎然。陈先生在比较“黄石山”与“湖石山”时说:“黄石山要浑厚中见空灵,湖石山要空灵中寓浑厚。简言之,黄石山失之少变化,湖石山失之太琐碎。”陈先生在比较明代假山与清代假山时说,明代假山特点在“厚重”,清代同光时期假山则趋“纤弱”。那么,可以说前者通常即是大山的特点,而后者通常则是小山的特点。
《石壁》等三款原文并评:园林山石审美形态的多样化
石壁【原文】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独不知为峭壁,是可谓叶公之好龙矣。山之为地,非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且山形曲折,取势为难,手笔稍庸,便贻大方之诮。壁则无他奇巧,其势有若累墙,但稍稍纡回出入之,其体嶙峋,仰观如削,便与穷崖绝壑无异。且山之与壁,其势相因,又可并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后直,物理皆然,如椅榻舟车之类;即山之本性亦复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崭绝其后,故峭壁之设,诚不可已。但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焉蔽之,使座客仰观不能穷其颠末,斯有万丈悬岩之势,而绝壁之名为不虚矣。蔽之者维何?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负墙而立,但使目与檐齐,不见石丈人之脱巾露顶,则尽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但取其地势相宜。或原有亭屋,而以此壁代照墙,亦甚便也。
石洞【原文】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宽,宽则藉以坐人。如其太小,不能容膝,则以他屋联之,屋中亦置小石数块,与此洞若断若连,是使屋与洞混而为一,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谓真居幽谷者,吾不信也。
零星小石【原文】
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若谓如拳之石亦须钱买,则此物亦能效用于人,岂徒为观瞻而设?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矣。且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费;石虽无用,独不可作捣衣之砧乎?王子猷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同一不急之务,而好为是谆谆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与施药饵济人,同一婆心之自发也。
【评】
石壁之妙,妙在其“势”: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其体嶙峋,仰观如削,造成万丈悬岩之势。石壁给人造成“穷崖绝壑”的这种审美感受,是一种崇高感,给人提气,激发人的昂扬的意志。一般园林多是优美,一有陡立如削的石壁,则多了一种审美品位,形成审美的多样化形态。
园林山石的审美形态,确实最是多样化的。除了优美与崇高之外,还有丑。石,常常是愈丑愈美,丑得美。陈从周先生《续说园》一文说:“清龚自珍品人用‘清丑’一辞,移以品石极善。”最近到桂林七星岩参观奇石展览,我真惊奇大自然怎么会创造出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如兽,如鸟,如树,如云,如少女,如老翁,如狮吼,如牛饮……特别令人开心的是各种各样丑陋无比的丑石,它们丑得有个性,丑得不合逻辑,然而丑极则美极,个个都可谓石中之极品。
石头还有一种品性,即与人的平易亲近的关系。星空、皓月、白云、长虹,也很美,但总觉离人太远。而石,则可与人亲密无间。譬如李渔在“石洞”款中谈到,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假如洞与居室相连,再有涓滴之声从上而下,真有如身居幽谷者。而且石不必定作假山。李渔在“零星小石”中说:“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庭院之中,石头也亲切可人:平者可坐,斜者可倚,“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
计成《园冶》第八篇“掇山”,谈假山的形象要有逼真的感觉,“有真为假做假成真”,“多方胜景,咫尺山林,妙在得乎一人,雅从兼于半土”;并且要掌握形态、色泽、纹理、质地以及坚、润、粗、嫩等等石性,然后依其性,各派用场:或宜于治假山,或宜于点盆景,或宜于做峰石,或宜于掇山景。其列举的所造山景有十七种之多,如厅山、楼山、阁山、书房山、池山、内室山、峭壁山……亦颇有见地。第九篇“选石”,例举太湖石、昆山石、宜兴石、龙潭石等等有十六种之多,并且论述各种石之优长、特性,以及选石之标准。这些都可以与李渔相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