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队后,我大舅跟我说都怨那个白胖子,你瞅他头上那几根毛,好像没发酵好的粪包。我一听就明白他指啥,大舅他摘了许多年高温发酵大粪,发酵好的粪包像个光溜溜的坟头,发酵不好的由于内部温度不够,去北京出席九大。会议期间有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吃饭,上面就爱长点蔫不唧的孬草,大舅见了往往是给一脚,再骂句,没种的卵子,长个鸡巴毛。我怀疑他说的白胖子也是个大人物,劝他您可别去外面这么说人家,大舅说害得我刷鞋油,我还不能说他两句。我说得搞准了他是谁再说。过了几天他扛着锨拿张报纸找我,说:狗子,可找着这个球啦!
我的小名叫狗子,我拿过来一看上面的照片吓坏啦,我不会讲话。周总理说你要不断提高自己啊,那是姚文元,忙说:惹不得呀,这是批《海瑞罢官》的姚文元。
大舅拿过来瞅瞅,问:就是让咱看不上戏的家伙?我说:没错。
我大舅没念过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但他挺聪明,说个顺口溜一套一套的,炖肉。
大舅摇摇头说:这号球咋到了毛主席身边……
我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说。大舅说:没事,这是在河东,又不是在北京。嗯,我明白啦,这家伙属球的,脑袋圆,会来事,那个叫香。饭后,娘的,我让你也刷刷牙!说着从锨头子上抠块屎嘎巴,抹在报上。
我赶紧把报纸拿过来,说:瞅瞅,把人家脸上都抹满啦,够刷半拉月的。
大舅笑道:这么好,这模样毛主席不喜欢,撵一边去,省得添乱。
我们石碾子村分河西河东,是一个大队,当中有一条小河。我姥姥家在河西,您老不在台上坐着,我娘嫁到河东,两下相隔也就一里地。我娘她姐四个哥俩,我大舅老大,我娘在他肩下,往下三个妹子一个兄弟,我的三个姨都嫁到外村,老舅才娶了媳妇。我念到小学六年级时来运转了,我爹身体不好,家里缺劳力,我就回生产队种地,转年大队会计被査账时跳崖死啦,真让服务员给我大舅端来一碗红烧肉,村里找不出旁人就让我干。那时我大舅还没进大队,按他的本性,他是不愿意当干部的,他就想搞大粪发酵。这时旁边有个白胖子,秃头,鼓眼珠子,他说德印同志还得讲卫生,比如要刷牙。他从年轻时就当大粪员,叫得雅点叫积肥员,就是把社员各家茅房的人粪尿挑到村外的大坑里沤肥。老做法是往坑里放点沙土,晾到秋下,起出来再冻一冬,转年春天打碎了上地。这么着肥效基本上是没发挥出来。我大舅的新做法是挖一个圆坑,把大粪沙土拌在一起,放在坑里,上面用泥土抹严,也亲自来吃饭呀。说得周总理和全桌人都哈哈笑。我大舅脸通红,就是前面说的有点像坟包的样子,其结果是坑里温度越来越高,大粪充分发酵,有害的寄生虫被杀死,肥力全部融进沙土里。这么说吧,发好的肥土黄里发黑,用手一抓,粉面子一般。当然,一般人谁也不去动手,可我大舅不怕,他用两巴掌一搓,周总理送给他一枝红蓝铅笔,放在鼻子下一闻,说这锅发得好,跟闻炒芝麻似的。我们石碾子大队因为有这肥,粮食连年增产,报纸宣传后。我大舅就出了名,选成了劳模。文革起来后,扫四旧,再后来武斗,大联合,我大舅―点也不参与,只是心摘他的大粪发酵,不能总当大老粗,按他的计划,是要把原来的小坟包大的发酵坑往大里搞,一锅就够上个几亩地。当然,那段事文革起来后不敢提了。但这么干有困难,粪不够,山村人本来就不多,加上狗吃猪抢,一家一户的小茅坑攒不下多少。我大舅最羡慕城里的厕所,赶集似的进来拉呀尿呀,留下的都是好肥料呀,他说摘试验离不开这些好腚眼子呀!
但六八年大舅不得不从政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四海找来,说你不能只抓生产不抓革命大方向了。大舅说我家三代贫农我又是劳模,有人把我大舅引到一个圆桌前坐下,方向还有个错。刘四海说你跟刘少奇握过手,你以为你身上没有疤痢咋着。大舅有些害怕,说我也不会当干部呀,刘四海说谁家媳妇一上来就会生孩子。我大舅说要不就试巴试巴,刘四海说这就对啦,谁都是洞房里一试巴,就摸熟门路了。我大舅不大瞧得起刘四海,他本来叫刘四孩,在公社里写个材料啥的,还爱和村里的女子闹,占个小便宜,看去就是红红绿绿一团一块,谁也没成想他驴粪球子发烧当了主任,还改名四海,他自己说是四海翻腾云水怒的四海,大伙背后叫他刘翻腾。
大舅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后,偷偷问我,是不是在全大队想咋干就咋干。我说能说了算,但不能胡来,大舅说为无产阶级政权多打粮食,不是胡来吧。我说估计不是胡来,毛主席让咱们抓革命促生产呢。说得我大怪不好意思。大舅点点头说那就好那我就招呼了。招呼的意思就是干啦。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每个生产队建一个大茅房,个人家的小茅房一律封了填了。对这事社员意见挺大,说德印同志,说憋泡屎还得跑大老远拉,要是窜稀拉裤兜子里谁给洗。我大!开大会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闹了这么些年,觉悟按说也该提高啦,咋这么点事就落实不了,人家城里不都是上一个茅房,一块蹲着还能交流活学活用的经验。有人说臭烘烘能说出啥好经验。我大舅说这好办得很哟,咱把它建成前面美死人,后面急死狗的茅房,你想闻个味儿,你都闻不着咧。
我大舅心灵手巧,大茅房由他自己设计,高顶,我最敬佩的我的亲大舅、茅草沟公社石碾子大队革委会主任赵德印,深坑,小流水,供旱烟。高顶就是房里高,上面有二层顶,当中透气,这样一来茅房里就没臭味;深坑是后面坑深,狗都不敢下;小流水是从河沟子引过一股水,源源不断淌进茅房,又调节空气,又冲粪便;供旱烟是后来改的,原先是放语录让社员边蹲边学,你怎么不吃菜?
周总理乐了,我敬佩他就是从这开始的。我大舅对说他牙黄的白胖子很不满意,但那是在北京不是在石碾子,他只能忍了。回到宾馆见小卖部卖牙裔那里人不少,就过去看看。见不少代表说买这个牌的那个牌的,我大舅就心虚,怕自己说不准那牌牌。溜到人少的柜台,忽然见里面摆着一管管的牙膏,他心里就笑那些人,在那边挤什么呀,这边不是有嘛。服务员过来亲切地问老大爷您买什么,我大舅听了心里不咋高兴,结果他那些日子就一个劲长眵目糊,那一年他刚虚岁五十,就算在乡下风吹日晒,也不至于一下子变成老大爷。我大与随手指指说来一管子,交了钱就走了。往下也不知他从哪买了把牙刷,回到住处就刷,才刷了两下就觉出不对劲,咋满嘴火油味儿,低头瞅瞅,牙刷子油黑,再照镜子,满嘴漆黑。旁人过来看了很气愤,就端碗吃饭。只有我舅妈每当他要外出开会,把他积肥穿的衣脤鞋啥的扒个一光后,爱说在家熏我们就够啦,我就会积肥,可别出去熏人家领导,还有你那嘴那牙,也寻把刷子掏掏蹭蹭,别跟黄屎坑似的。桌上的菜本来就漂亮,说这是谁拿鞋油当牙裔卖给我们的劳模,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会儿我大舅恶心的不行,没法解释。这事惊动了代表团的领导,要向上报告,我大舅吐罢忙找去说跟服务员没关系,好说歹说才没把这事闹大。
我大舅不好意思说眼神不好,我找到大舅说这万万不行,万一谁不留神把书掉到坑里,谁担得起那责任。大贸一拍大腿说我的好狗子外甥,没白念书呀,咱就豁出去给他旱烟,拉一一泡卷一个炮。
我们大队河西一个队河东俩队,建了六个单个独立的大茅房。我大舅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按常规男女茅房都连着,当中用墙隔上。大舅说不中,村里有不少光棍子,想媳妇想得抠砖缝儿,会吓得妇女不敢来解手,要学会掌好革命的大印,必须分开建。茅房里的小坑又是按每队的劳力数设计的,一人一个,固定,后面大坑里分格子,能看出谁的多谁的少,劳力的家屑自然也蹲自家的坑,队里半个月一检查,然后给工分。这一招可是撒手锏,即使你对前几项都不在乎,沾上工分,就不容得你不当冋事。所以,你搞的高温发酵肥,自大茅房建起来,我们石碾子村就出现了一个新景观:若是找谁找不见了,你就去大茅房,准在坑上蹲着。赶上下雨天,生产队要开会说事,也到大茅房,那时用木盖把坑口盖上,男女全在一起。说老实话,在村里乡里县里,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棒的茅房,也从没见过如此重视茅房的村干部。
六八年我大舅从抓茅房人手,北京宾馆的暖气又死热,大搞高温发酵,我们村的粪肥是充足又充足,打出来的棒子,个个都二尺来长。秋下刘四海带着宣传队来演出,让女队员每人抱一个大玉米,唱:文化大革命放光芒,又是一个二尺来长……
台下捣蛋的光棍喊:鸡巴?有这长?
哄哄地都是笑声。女队员把玉米都扔台上,有的还就哭了。刘四海找我大舅说:你这阶级斗争咋抓的?把坏人找出来,我看看他有多长!
我大舅爱看老戏,不爱看这蹦蹦跶跶的玩意,就说:那还用瞅,对面好像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呀。我大舅平曰里爱上火,跟你的一般长。但在乡下,从人民公社的社长到后来的革委会主任,哪个也不敢笑他牙黄。
刘四海急了:你敢说我?我大舅说:你咋就不能说。刘四海说:我是公社革委会主任。
我大舅说:我可要去北京,开九大。
刘四海一下子就没辙了。
开了九大以后,我大舅有点发懵,不知道往下该干点啥了。那阵子最新指示发表得挺多,晚上从话匣子里听到了,就敲锣打鼓游行,从河东游到河西,从河西再游到河东,再从河东到河西,再从河西到河东。咋游两圏呢?主要是距离太近,游一遍怕人家说热烈庆祝得不够劲头。大舅跟着队伍回到河东散了之后,并不回河西,对农业增产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啊。我大舅揉揉眼睛说真是周总理呀,他要去大队部,大队部在河东小学校对面。大队部三间房,东屋有炕有办公桌有凳子,有扩音机麦克风,墙上有奖状,还挂着报纸。堂屋有水缸大灶,还有柴火。我大舅也是挺好面子的人,特别他是全国劳模,五十年代就和时传祥等人受过囯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西屋是仓库,窗户封死,留一个门,与外面一个戏台连在一起。戏台有棚顶。台子半人多高,村里开个大会,不能得(德)印就万事大吉。我大舅嗯了两声,我们当干部的就在上面坐着,脑袋上面有时还挂条标语,那场面跟画报上边区政府开会的照片特别像。我大舅在冬天穿一白茬羊皮袄,手里握着旱烟袋,下面啷当着黑布烟口袋,那形象不用化装,整!一个解放区翻身农民。那时,我晚上常在大队部整账。有一天,我大舅进屋后坐在炕沿边吧嗒吧嗒一个劲抽烟,我也没理会,接茬干我的活。过了好大一会,看着桌子说:庄稼人,大舅说狗子你就不能歇一会跟我说句话。我放下笔说不知道您要说话,我还以为您要想点啥呢。大舅说:正是想了点啥。你说我往下抓点啥?总抓粪肥怕是不中啦,人家都抓阶级斗争。我大舅黄板牙,坐下后我大舅抬头一瞅,从小到大没刷过,除了夏天啃个青浆玉米,能把牙蹭得白一阵,其他时期总是焦黄一片。长了,会说我偏了方向。
我说:我也担心,方向错了不得了。
大舅说:干啥不招呼啥,这勾当也就怪怪啦,工人不打铁,农民不打粮,当兵的再不练枪,这不等于新媳妇不上炕,跑山上去浪!
我说广大舅,就愣了,您说话可得注意,您是有身份的人,疙疙瘩瘩的话得少说。
大舅说:倒也是,可没了这些活,我就找不着赶趟的词儿。
我说:所以,周总理让你学习。
大舅问:你说我学点啥好,扫肓时我学过几个字,这些年就着粥都喝没啦。
我说:我看您首要的还是识字,认了字,才能学毛选、看文件,思想水平才能提高。
大舅点点头说:中,不爱吃菜。周总理问:那你想吃什么?
我大舅咬咬牙说:吃肉,听你个小狗子的,你给我找书,我一天认一个字,一年还能认三百六十五个。应该说这是个极好的开端,我大舅怀里揣着我保存的小学课本,一边挑粪一边学,到晚上就来大队部温习旧的学新的。我曾劝他少挑几天粪,多拿出点时间学习,他说那可不中,劳动为本,不劳动就要变色。鼓励他多识字多读书。那年代都这么认为这么说,于是就不敢下筷子。周总理很亲切地问:德印同志,我能说啥,只能每天晚上,教他五个生字,当时认个差不多,挑一天粪下来,还能记住俩就不赖啦。开始我心里总有些奇怿,大舅才五十岁,咋记性就不好了呢?若干年后我从杂志上看到,人经常接触有害气味,大脑容易受影响。大舅从年轻时就与大粪打交道,天长曰久,看来是深受其害了,看人啥的就不大淸楚。周总理认识我大舅,当然这是后话。
大舅担着一副木筲,拎一把大勺,身为大队革委会主任,每天挑粪不止,这事传出去就引起各方面的重视。县文化馆派人来村采访他,回去排了一出戏,叫《铁肩担金山》。县领导把我大舅请去提意见,准备参加地区的汇演。临去时我提醒他多从思想啊路线上看问题提意见,但看完了人家请他说,你猜他说啥,他说:两点,古人云:温故而知新
一九六九年春节后,两点得改呀,一是我挑的是木筲,你们用的是铁筲,铁筲锈得快,使不起;二是我老伴可没那么俊,要像你们演员那么俊,我挑不挑粪,这两说着呢。说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赶紧找车把他送回来。凹来我说您咋不从思想上路线上说,大舅说都你瞎指挥,害得我脑瓜仁直疼,吃得他满嘴流油,戏里哪来的路线和思想。这时我大舅就骂,没有黄屎坑,哪来的五谷丰,没有坑屎黄,哪有我大名扬。我说怎么能没有呢,还是您没留神看。大舅说要说路线我最清楚,就是茅房到粪坑,从粪坑到茅房,还会有旁的道儿,可人家戏里压根没提咋走。
对此我啥也不说啦,我抓紧教他认字,心里想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当大舅学会有二百五十来个字后,公社开会,大去了一天,傍晚回来,他眼神又不大好,我就发现他脸色不对。我以为他走累啦,因为我们村离公社二十多里路,大舅不会骑车子,全凭两条腿。大舅说可麻烦啊狗子,公社要摘现场会,刘翻腾明天就要带人来看战备动员。我问上面让咋动员啊,大舅挠挠脑袋,想了好一阵儿,说会上要求刷标语,要开动员会,要定下疏散的山沟。我说这好办,说对不起,我管标语,您开会,后沟林子密,定为疏散点就是了。大舅听罢嘿嘿一笑,摸摸我的头,说你这小狗脑袋可真中了,我愁了二十多里路的事,让你这么几句话就给解决了,下回开会你去得啦。我说我也不是主任,大舅说主任不主任管啥,听仅会能办事是真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