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心口窝钻进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的是县委里的吕国清,他有了大厦将倾的感觉。
三四百名蟹农拥进县城,先是围在县地税局门外,后又冲进县委大院。蟹农多是于家台村所在乡的,也有其他邻近乡镇的,他们要求地税局领导说明减免特产税的政策。地税局长没敢跟蟹农们对话,而是急匆匆闪出后门,直奔了县委大楼。进大楼也没进吕国清办公室,而是直接去找聂书记,进去就把门掩严了。聂书记听了报告,立刻打电话让孟昭德带乡税务所所长,火速到他办公室来,马不停蹄,一分一秒也不许耽搁。
两人很快到了。乡税务所所长情知事关重大,眼下已不是再遮掩保护谁的问题,所以进屋后也不待聂书记发问,就从文件包里拿出两份文据呈放到聂书记面前。那两份文据一份是以于家台村村支书于水丰名义写的,不是手书亲笔,而是电脑处理,意思是蟹农于旺田为给妻子治病,债务缠身,家境确为贫困,请求乡领导准予减免特产税。乡长孟昭德在那份文据上批示,说于旺田家境贫困的状况乡里知道,属实,乡税务所可按特例处理。另一份文据就是那张退税单,本是一式四联,一联上报,二联留底,三联是做账凭据,四联交给退税者。所长交上来的是一、二、三联。
聂书记问:“收税工作还没开始,你就把退税的事做了,这笔钱怎么出?”
所长看了孟昭德一眼,说:“孟乡长说已把九千元钱给了于旺田,让他照常交税。又说他手头紧,让我先把退税的事办了,等于旺田把税款交上来,两笔账一加一减,就抹平了。我、我……就先用别的款退给孟乡长九千元。”
聂书记冷笑,眼睛却不看孟昭德,说:“哼,你们倒很机动灵活,效率也很高嘛。收税退税的事,有国家税法在,即使减免,也必须请示上级税务机关同意。一个乡的行政领导鬼画符地写了这么几个字,你就敢减免啊?”
所长扫了孟昭德一眼,吭哧着,终没说出什么来。
聂书记声音严厉了:“你看他干什么?他管得着你,我就撤不了你是不是?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
所长说:“孟乡长又催了我两次,我也知这事不合适,说等县局的领导批下来再说。孟乡长说县局那边由他说,包在他身上……”
聂书记拿起孟昭德批的那份文据,在手上抖,目光终于逼向孟昭德:“于家台的这份减免申请真是他们村支书写的?”
孟昭德站在聂书记的办公桌前,已是满头大汗,两腿也不住地抖,说:“村、村支书是、是这么个意思,几次跟我说。我让他写、写个东西,他说文化低,写……写不好,我就找人代、代他整了这么份东西。”
聂书记说:“人在事在,是真是假,组织上自会核实,现在我没时间跟你磨叽。我再问你,税务所是把退税单的第四联交到你手上了吧?”
孟昭德低着头,不吭声。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是还是不是?说!”
“是……交给了我。”
“单子现在在哪里?”
“我……我弄丢了。”
“丢在哪里?怎么丢的?”
“我、我也不知道。单子交到我手上时,我随手一叠,就放进衣袋了。可过后我想找,就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当时想,反正税款也退了,留不留这玩艺没什么用,就没往心里去。”
这是孟昭德最怕深究下去的话题。清早时,他在乡里听说于家台出了事,有人把给于旺田的退税单示了众,就想到必是那三个骗子把这张单子交到了于家台的什么人手里,那个人在刻意做这个又毒又狠的文章。因为那个票据是他连同十万元钱,一并交到那三个人手上的,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笔退税。再一个知情者,就是乡税务所所长,但不到万不得已,就是借所长一个胆子,他也不会把这事抖落出来。于家台那个和诈骗犯同伙的人是谁呢?这倒是破获重大诈骗案的重要线索。可这个线索万万不能往外说,那个诈骗案也万万不能破。那个哑巴亏,亏就亏了吧,吃亏是福啊!案子如果破了,那就不光是自己丢人现丑的事,骗子们只要把自己写的交代材料一交,纪检部门必立案再查自己,那可就不是假戏假唱骗十万八万元钱的事了,自己丢官坐牢不说,家里的老底儿还得被抄了去充公没收,那个亏可就吃得海大天大啦!
所以孟昭德从那家“双规”宾馆一回到乡里,就撒谎说是为应酬蟹商,烈酒烧得胃出血,躺进医院治了好几天。乡党委书记批评说,病了也该跟乡里打声招呼,起码也该跟家里说一声,像这样闹得老婆哭孩子叫,县领导又一次一次追问,你让我怎么回答是好?孟昭德哭丧脸说,不是怕让人知道喝酒喝进医院丢人嘛,所以才连老婆都没敢告诉。女人嘴里还藏得住事?这回我是下决心了,再不喝酒,碰上非喝不可的场合也只整啤的,大不了整红酒,我得顾惜我这条命啦。往后你也多关照我点儿,有喝大酒的场儿,尽量别让我去。要是见我有时把持不住,你也多提醒提醒我,我再没脸就不是人啦!说的跟真事似的,乡党委书记似乎信了,也似乎没信,反正是当着他的面给聂书记打电话,说昭德回来了,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哪天我再当面跟你汇报吧。孟昭德只以为被“双规”的事就那般风去云散了,反正老婆也不知道自己手上还私藏着十万元钱。断没想到狂风再起,卷起来的仍是“双规”老账,一张退税单子竟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祸事。从清早起,孟昭德想的只是如何再编圆谎话,只要别把“双规”的事扯出来就行,至于滥用职权,为吕国清省下那九千元税款,县里愿咋处理咋处理吧。好在还有吕书记这棵大树呢,他心里自会明白我这坛子醋是为啥酸的,又是为谁酸的,只要在处理时他多说两句好话,总还不至于就为这区区九千元的小事,把我彻底罢官吧。
有人敲门,挺急。聂书记说声进,县委办公室主任进来了,说外面蟹农情绪激动,不好安抚维持,领导再不出去,就要冲进楼里了。聂书记说:
“你准备好扩音话筒,我马上和地税局长出去,让大家一定冷静,我们会有让蟹农满意的答复。”
聂书记又对秘书说:“你去楼里找两个房间,带孟昭德和税务所所长去反思,写检查材料,等候组织进一步核实调查。其它问题,等我和蟹农们对完话再说。”
孟昭德心里紧了紧,暗道,这回可要真双规我了吧?
地税局长问:“聂书记,怎么向蟹农说?”
聂书记说:“还能怎么说。学法,懂法,守法,坚定不移地执行国家《税收法》,这个底线一分一厘也不能退。”
地税局长心里仍不托底:“可能牵扯到哪位……县领导,蟹农们要是直接提出来呢?”
聂书记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不能特殊,也无权特殊。承认错误,有错必纠,不光要把已退到个人手上的税款再退给国家,事涉违纪违法,还要视情节轻重,给当事人以相应的党纪政纪处理,即使移交司法机关,也绝不姑息。你不要有顾虑,这话由我来说。”
聂书记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地税局长咳了一下嗓,也紧随其后而去。
发生在聂书记办公室的这一幕重头戏,是秘书安排完孟昭德和乡税务所所长去写检查后,偷偷跑到吕国清屋里来一一学说的。秘书是吕国清从县中学选来的,这个报恩的人情他不能不做。秘书是慌急急来的,说完就慌急急地走了,他要赶快回到聂书记身边去。
那一刻,吕国清在自己的办公室,如同热鏊上的螃蟹,四处乱转,难得安歇。聂书记亲自处理这个风波,连声招呼都没跟自己打,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对自己的深刻不满与批评也尽在不言之中。飓风将来,那台风中心往往是一度非常宁静的。
隐隐传来聂书记的讲话声,吕国清起身隐在窗帘后,又将铝合金窗推开一道缝,聂书记讲话的情景便历历在目,也清晰可闻了。聂书记是站在门前高台阶上,手握扩音话筒对着数百民众讲话:
“……我诚恳接受大家的批评,出现的问题马上调查核实,认真纠正。也请大家回去后,刻不容缓,马上交税。我以县委的名义向大家保证,在这次特产税税收完成之前,只要有一人应该交而没有交的,或者说,有一人不该减免而减免了的,全县的养蟹特产税就给大家全部退回去,因此造成的后果全部由县委承担。我这个县委书记还甘愿承担法律责任……”
上访的蟹农们如初一十五的潮,来得迅猛,退去得也干净彻底。聂书记带着地税局长亲自将人们送到县委大门口,还满面带笑很亲切地跟最后离去的几个人握手。那几个蟹农不住地弯腰点头,一副受宠若惊悔不该来的模样。聂书记一直微笑着向离去的蟹农招手告别,但转过身,向办公楼走来时,脸色陡然变得严峻,脚步也迈得很大很快。脚步声震耳欲聋地从门外走廊经过,却没有停下来,直到聂书记的房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闭。吕国清的心不由跟着又颤了一下。
这个王八蛋的孟昭德,整的什么事!我吕国清就值九千元钱!吕国清心里恶狠狠地骂。
吕国清太清楚今天这事的严重了,自己即使受贿三万两万,也不一定就会受到撤职罢官的处分,充其量是党内警告或严重警告,可惹起四乡蟹农进城上访,事涉社会稳定的大局,责任就大了。吕国清不敢往下想自己将面临的是什么。
秘书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聂书记请您过去。
这又是一种姿态。如果聂书记那边有人不好脱身,请副书记过去商议工作,这正常;如果副书记这边有人,聂书记有话不好当着外人说,请副书记过去,这也正常;可眼下偏偏是聂书记那边没外人,吕国清这边也没外人,两间办公室又仅一墙之隔,按照常规和聂书记的一惯作风,他自己就起身到这间屋里来了。聂书记平常很谦和,和秘书们都时不时地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并不是作威作势拿大欺下的人,如此反常,只能说明他现在心怀愤懑,在抗税风波这事上,已把自己打入了另册。
吕国清进了聂书记办公室。聂书记果然一脸严肃,端坐在办公桌前,只说了声“坐”,吕国清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了。
聂书记说:“今天的事,估计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至于责任的问题,容当后议,好不好?”
吕国清不知该怎样作答,只是点了点头。责任,谁的责任?是孟昭德的责任,还是我吕国清的责任?主要领导不明确说,吕国清也就不好再明确问。
聂书记又说:“孟昭德,还有他们乡里的税务所所长,我已责令他们反思检查,并打算让县纪检委派人进一步调查核实,等事情有些眉目之后,县委常委再做进一步的研究处理。我的这个意见,不知你还有什么想法?如果你没意见,我再跟其他几位副书记打招呼。”
吕国清忙点头:“没有,没有。我都同意。”想了想又说,“那个孟昭德,我想,无论今天的事他有多大责任,都不适宜再回去当乡长。至于派谁去接替他的职务,他的工作又怎样安排,是不是也早做考虑为好?”
聂书记说:“你是分管干部的,你先考虑吧。但这事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我心里有数就行了。好,就这样,我还要抓紧跟其他几位书记通通气。”
吕国清起身,走到门口时,又站住了,说:“聂书记前几天提醒我,跟下面的乡镇干部要保持些距离。这几天我一直在反思,这个批评好,非常及时,也非常有针对性。有些人,故意张扬和县里领导的关系,其实并没怎么样,今天的事就是个很深刻的教训。那个孟昭德,我哪里就让他减免于旺田的特产税了呢?我吕国清再贪财,也不至于就值九千元钱吧?再有,孟昭德前几天突然失踪,闹得家里找,乡里寻,他回来只说喝多了,住进医院了,就拉倒了。我看未必这么简单。我建议这次一并把他失踪那几天的事,也认真查一查,不查清楚,不能罢休。”
聂书记微微颔首:“事有轻重缓急,一步步来嘛。你既说到这儿,那我也多说一句,县里的干部雇蟹农在村民的责任田里养蟹,合适不合适?符不符合政策法规?它会在民众中产生一些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以后我们也不妨深入探讨一下。如果没有干部雇工养蟹这个前因,还会引出今天的这个后果吗?”
应该说,这是聂书记今天当面对吕国清提出的最直接最明确的批评了。吕国清本想再说什么,但看聂书记抓起电话,已做出了逐客的表示,便只好红头涨脸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