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十五天的期限一日日地到了尽头,现在于旺田只耽心那三千元罚金能不能按时交上来。水秀每日来时想问又不敢问,怕催逼得苏凤荣在家里着急上火。可罚金交不上去,派出所到时能放咱回去吗?还没听说罚金能欠着的呢。有两次,他试探地说,回去跟你大姨说,实在没办法,就再去找找你水丰哥吧。水秀说,这些天苏大姨常往外边跑,连稻子都没时间割,看样子她是在想办法呢。于旺田一听稻子,越发急了,说再不割,怕就脱粒了,到手的粮食可误不得。水秀说,我说要请下两天假,帮她把稻子割了,可苏大姨不让,说她一两天就下地,误不了事,屯里还有几家没割呢。我看她这几天脸色不好,身子也病歪歪地打不起精神,就不敢再催她。于旺田叹了口气,再不好说什么,只恨不得一步就回到家里去。
没想到了第十四天的早上,水秀来送饭时,不待问便从怀里摸出一叠票子,递给他,说:“我妈说让你抓紧交上去,明天后晌她来接你。”
“你妈?”于旺田不由一怔。
水秀脸一红,说:“早晚不是得叫妈,我就先把嘴改过来了。”
“改的好,改的好。”于旺田心里高兴,连连点头,接了钱,又问,“这钱,是你妈……从哪儿张罗来的呀?”
“从她娘家哥那儿借来两千。还有一千……”水秀停住了,不再往下说,眼圈却红上来。
“那一千咋?”
“我妈……不让跟你说。”
“咋不说,跟你亲爹还掖着藏着啥?”
“是我妈……”一句话没说出口,水秀已泪水满面,哭出了声,“是我妈……进城卖了两回血……”
于旺田大吃一惊:“你妈她卖血啦?”
水秀说:“为卖血,我妈跑了好几次市里。头一次还顺利,可过了三天第二次再去,献血站的人认出了她,说间隔时间太短,血浆的质量不合格,又怕她身子抗不住,说啥也不收。我妈就买回杀猪血,上顿下顿地蒸了吃,还说吃啥补啥,这东西还便宜。那两天,我心里也纳闷,想起她前些天还问过我一CC是多少的话,只以为她是赶上一个月的那几天,怕失血过多呢,根本没往她会去卖血的事上想。过两天,她又去市里,献血站验过血,还是不收。我妈急了,说这一来,想在你回家前的日子卖三次就难了。这话是后来她跟我说的。她第二次卖血是在前天……”
于旺田打断水秀的话:“你妈她、她身子骨还中不?”
“她从城里回来,只睡了一宿觉,早起打发完我来给你送饭,就……到地里割稻了。正赶昨天是星期天,我本打算给你送完饭也随她下地,没想我赶回家时,她已被地里干活的人们抬回家了,说她一头晕倒在了稻田里,腿上还被镰刀划了挺长的一个口子。我东翻西摸地找钱想去给她买药,没想在她衣兜里翻出了卖血的字据,才知她卖了两次血,一次四百CC……我忍不住就哭,抱着她喊妈,她也哭……水丰哥听到信儿,也赶到家里去,拿着卖血的字据红眼巴擦的,一遍又一遍说,婶子,遇到这么大的难事,你咋不去找我?说啥也不能去卖血呀,你让我这当村干部的没脸见人呀。不够的钱就是水丰哥拿出来的……”
于旺田再一次热泪长流,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拿钱的手一劲儿地抖,泪珠落在票子上嘀哒地响。待水秀走后,心里也平静了些,他去派出所交钱。一屋子的人正乱着,那小警察给他使眼色,说你先去干活儿,等一会儿人少时再来,他便退了出来。到了傍晌,他见屋子里只剩了小警察一个人,又进去。小警察接过票子,点了点,只抽出十张,将其余的又交到他手上,小声说:
“所长有话,罚你一千元钱,意思到了就中啦。这事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传出去可了不得,所长也受着人管,弄不好你就把他装进去了。”
于旺田又惊又喜,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他喃喃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警察又说:“你别看我们所长脸上一天难见笑模样,可只对恶人凶,对老百姓心眼儿好着呢。他知你老实……不会平白无故地偷别人的蟹子,可又苦于没有证据,也就只好这样了。你老头儿以后也别只知牛似的下死力干活,多长点心眼吧。”
于旺田握着那叠钱,千恩万谢地退出了派出所的屋子,心里苦辣酸甜,感慨万千,一言难尽。唉,早知林所长有今日这个安排,凤荣何苦去卖血呀!两次八百CC,足有一大瓶子吧,都说气血不得亏,凤荣是拿着性命为了咱呀……
第二天清晨,于旺田比往日还要早地起了床,先扫了院子,又生出些莫名的依恋,将派出所的窗玻璃都擦抹得干干净净。见林所长上班来了,他便远远地束手恭立,由那张黑红的方正脸庞联想起戏文里的包老爷包青天,恍惚间竟觉林所长脑门上真有了日月,天下的官要是都这样,该多好啊!
林所长见他如此神态,便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于旺田啊,今天该到日子了吧?”
于旺田诚惶诚恐地答:“是,我再干一天活,晚上就回家去了。”
林所长说:“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回去吧。反正到了今天,也就到了日子,不用非得等到晚上。”
于旺田突然放低声音,很动情地叫了一声:“老哥,我、我多谢你啦……”
林所长怔了一下,上前在于旺田肩上拍了拍:“回家好好过日子吧,不会总是艰难的。记住老哥的一句话,往后苦也好,累也好,凭血汗吃饭。赔赔赚赚的事,还是少跟当官的打连连。明白我的意思吗?”
于旺田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啦。”
于旺田便挟了衣物,提前回了于家台。进了屯子,脚步更觉急切,恨不得一脚就迈进家门,千言万语已涌到舌尖。到了家门口,他又是一怔,只见大门前已高高地挑起两挂红红的鞭炮,门扇上还贴了大红的喜字,招惹得一群小孩子在门前蹦跳围看,一边蹦跳还一边喊唱:
大炮杖,高高挂,
于老旺要娶媳妇啦。
苦去甘来风水转,
苦命人日子要变化。
又有孩子喊唱:
黑螃蟹,壳儿硬,
爪横爬,蛱子横。
满肚黄子哪里来?
多少血汗可上秤。
于旺田心里感动,不知这是屯里哪个肚里有墨水的人编的,让孩子们给他唱喜歌,也替他诉说心中的不平。
于旺田的提前回来,让苏凤荣又意外又高兴。于旺田凝目端详,见苏凤荣明显消瘦憔悴了不少,人却满面喜气,越发显得清爽利落。于旺田掏出两千元钱,如此这般,将这几日在乡里的事学说了一遍,苏凤荣不住感叹,“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于旺田又问门前鞭炮喜字的事,苏凤荣爽爽朗朗地说:
“你今天回来,自然要住在家里,咱放出它几声响动,一是让屯里人知咱是光明正大明媒正娶,二也驱驱这些日子的晦气。”
于旺田说:“咱还没领结婚证呢。”
苏凤荣说:“我原想午前去乡里接你,顺便就把证领回来。你既提前回来了,咱正晌点响炮杖,午后就去乡里。”
说话间已到了中午,明晃晃的秋日正当头临照。苏凤荣扯着于旺田到了院子里,先点燃了爆竹,在一阵噼噼啪啪震耳的炸响声中,扬到门外几把糖果,任闻声赶来的乡亲和孩子们去抢去捡,又拉着于旺田跪在院心,对着正当空的太阳,起誓说:
“我和旺田的父母已都不在世,只对着白亮的大日头说话,我们二人一世本分,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只求老天爷保佑,保我们日子一天天红火美满!”
慌急的于旺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说:
“谁若对不起良心,老天有眼,天诛地灭!”
节令虽已是霜降,早早晚晚的满目肃杀,黄叶飘零,可到了中午,却正是九九小艳阳,暖洋洋的宛若春日。爆竹声轰起了村庄里的麻雀,成群地在上空飞旋,就好像放飞的鸽群和朝凤的群鸟。秋日的喜气溢满了平静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