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双牙吸了一口凉气,难受归难受,痛苦归痛苦,动真格儿的,他也舍不下鲍真的。没有鲍真奔波,说不定他现在还蹲大牢呢。没有鲍真,荣汉俊村长会那么善待梁家?梁双牙是宽宏大量的。这个售粮大户的家庭,没有鲍真是撑不起来的。梁双牙翻心了,心里翻出一堆事儿来。当荣汉俊村长和杨广田进了院子,梁罗锅和梁双牙有气无力地迎了出来。
蝙蝠乡选村长的风波很快传到乡里。宋书记愁着脸拿不定主意,如今是民主选举,乡里的命令也不管用了。
鲍真躲在娘家默默地流泪。已经一天不吃不喝了,急得鲍月芝团团转。多么漫长的一天?世上竟有这样的一天。仅仅一天里,鲍真的头发脱落了一把,剩下的再无光泽。因为他没有傍大款,更没做鸡,他的钱都是正道儿来的,可是有谁信呢?荣荣在会场上说了,可是谁能响应呢?这些事儿只能是越描越黑啊!荣爷和冯玉民咋这么坏呢?最让他生气的是,梁家人竟然听信这些谣言,梁双牙已经不理睬她了!这个狗东西,眼皮这样浅,不值得鲍真留恋。鲍真擦干了眼泪,默默收拾着包裹,她要重新离开这个地方。鲍三爷狠狠地磨着劁猪刀,像是要跟谁拼命似的。鲍月芝走过来劝着说,真真,可别想不开啊!鲍真看着娘仰起脸问,娘,你相信我嘛?鲍月芝点点头,轻轻叹息了一声,骂了一句,荣家没一个好人!可是当鲍真背着包裹走出门口的时候,鲍月芝问她你要干啥去?鲍真说我要去城里!城里还比乡下干净!眼不见心不烦!鲍月芝眼睛红了,说你走就走吧,蝙蝠村没啥好呆的!可是,你躲就能躲干净吗?我的女儿是干净的!咱不怕,咱在蝙蝠乡比谁都不矮!不就是个村长吗?娘压根儿就不想让你干!鲍真哽咽着说,不是干不干的事情,我冤枉啊!鲍月芝说就因为冤枉,娘才让你走!鲍真扑在娘的怀里哭了。鲍月芝抚摸着女儿的头,心里比女儿还委屈。她被荣汉俊耽搁了,自己的女儿竟然被荣家老人栽赃陷害。这难道都是命吗?鲍真还要走,鲍月芝无奈把事情真相跟女儿说了,她一脸严峻地说,鲍真,本来娘是不想跟你说的,你弟弟死了,娘都没吐一个字,是不想让你们背包袱!荣汉俊就是你和豆子的亲爹!娘告诉你,可娘不准你认他!鲍真惊呆了片刻,预感中的东西还是应验了!自己回蝙蝠村干了好多事情,其实不是自己有多能奈,而是荣汉俊宠爱她,是荣汉俊暗中把她托了起来,但是,荣汉俊反对她跟梁家成亲,又在关键时刻扼杀了她,说不定荣爷的举动是荣汉俊一手操作的,毁了她跟梁家的婚姻。鲍月芝说,真真,你爹不是个啥好人!虚头巴脑,阴啦吧叽,你回乡跟他干事的时候,娘就嘱咐过你,可你不听,背着娘去看他!你娘毁在他手里了,娘不能看着你吃亏啊!鲍真想了想,要紧牙关,把包裹往炕上一摔说,娘,我不会认贼做父的。可我不走了!鲍月芝疑惑地盯着鲍真,问她为啥?鲍真说,我要跟荣家斗下去,给你报仇!鲍月芝叹息了一声。
梁双牙坐在田野发呆,鲍豆子独自坐在不远处看着他。牛在田野上吃着干草,不时地叫上几声。如果不是梁双牙卖桥被捕,如果不是荣爷在选举时捣乱,他与鲍真的婚礼还能如期举行。那么,现在的梁双牙正与鲍真举行一生里庄严隆重的婚礼,然后进行幸福的蜜月旅行。可是眼下房间冷冷清清,他把她失去了,或许会拱手送给了别人。失去鲍真,对梁双牙无疑是一个打击,他必定深深地爱过她,她的美丽除外,她还有狐狐的妖媚,妖媚得让他害怕,让他喜欢,妖媚的女人是有味道的。她的脸蛋、脖颈、腰身都像是会说话,可是现在,那些形象和色彩都变化了,不确定了,终究是模糊的。昨天夜里,月色中的村子沉静安祥。梁双牙曾经去了鲍月芝家的院子,鲍真看见他了也没给他开门,鲍真擦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窗户的玻璃闪出她美丽的脸庞。也许这一切就结束了。
荣荣骑自行车走过来了,荣荣放下车,气呼呼地走近梁双牙骂着,梁双牙,你为啥不去看鲍真姐?别人嚼舌,你也信?梁双牙不语,将手里的草搓成一团。荣荣更火了骂,你,你糊涂到家啦。鲍真姐在城里做了啥,我还不清楚吗?别人作贱她,她不说啥,可她心里屈哩!梁双牙把草撕碎,一扬,草屑漫片弥散。荣荣骂梁双牙啊梁双牙,鲍真姐她一直爱你,是你狗日的福气。掏句良心话,是谁给村人追回提留款?是谁把你从大狱里救出来?梁双牙喊:别说啦,别说啦!他抱住脑袋,蹲在草滩上,胡乱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抱着脑袋,嗯嗯地哭出声来。荣荣生气地骑上自行车走了。吃草的老牛发出一声长吼。梁双牙回到家里,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看不没看老爹一眼。梁罗锅叹息道,梁双牙,鲍真那里,你就死了心吧!梁罗锅扭头看老伴,他娘,你说秋兰咋样?梁双牙娘抹着眼泪,挺好的闺女!梁罗锅想了想说,那就找对门三婶,把秋兰的婚事定了。玉环娘应了一声,梁双牙低头不表态。梁罗锅大声吼,你到是放个响屁!梁双牙梗着脖子不动,说我他妈的谁也不见!
女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初恋的情人,可是男人忘记得就很快。第二天的上午,梁双牙还是跟秋兰见面了,他骑着摩托驮着秋兰出村。看见梁双牙和秋兰远去,街上人们就议论开了。有人悄悄说:自从那天选举出事儿,鲍真就没在街上露面儿。八成又跑城里去了?有人说鲍真就窝在家里呢。荣汉俊村长走过来说,唉,鲍真这个孩子别想不开啊!有人问:荣汉俊,你说鲍真是那种人么?荣汉俊村长面带忧郁地摇头,眼睛湿润了:唉,我觉着鲍真冤枉啊!鲍真这孩子命苦哇!荣爷摇着轮椅过来说,其实,我也心疼鲍真!这孩子必定是咱看着长大的!荣汉俊村长骂,那你还戳她的心!荣爷叹息,我跟她没有私怨,我不是为咱村风吗!荣汉俊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呀!啥村风都让你给糟蹋了!荣爷等了儿子一眼。这时的鲍豆子恨透了荣爷,他手拿弹弓和一团泥球儿,悄悄爬上了梁双牙家的墙头,将一快泥用弹弓射向荣爷的脑袋。荣爷哆嗦了一下,连坐着的轮椅都响了,他伸手一摸后脑勺,摸了一手黑泥,就东张西望。荣爷摇着轮椅扭了头,看见鲍豆子的小脑袋一闪,嗖地一声就不见了。
鲍真正往墙上挂着辣椒,荣荣走进来喊,鲍真姐!鲍真看都没看她,依旧干着活。荣荣严肃地说,我有话跟你说!鲍真说,没人堵你的嘴!荣荣拉住她的胳膊就走。鲍真一愣问去哪儿?荣荣说到村外!鲍真愕然了,这是为啥?荣荣眨着眼睛说这是秘密!鲍真还是跟着她去了田野,是那块没开垦完的荒滩。鲍真看着田野问,荣荣,神神道道的,你要跟我说什么?荣荣迟疑了一下说,答应我,我们做个农场主,不跟村里争那个破官好不好?鲍真一把抱紧了她。她流泪了,鲍真的眼泪不用擦,就被风吹干了。她倔倔地走着,眼神里透出坚韧。鲍真能够在村里留下来,使村人很是吃惊,再次开荒就更出人意料了。这次开荒跟上次不一样,那是以村委会名义干的,她和荣荣是用自己的钱开荒。她的话题像一团火,走到哪儿哪儿就热乎起来。凉凉的雨水下个不停。庄稼人在秋雨天里还要守在田野。那片黄了稍儿的稻田里,乡亲们怕河螃蟹在雨中爬过围网,提着小罩儿,在雨水里巡视。鲍真打着一把花伞到这里来了。稻田旁的高杆作物,有水嗒嗒的叶片子划她的脸,她一下一下撩开,也撩开散落额前的秀发。乡亲们在雨中跟鲍真打着招呼,亲切的样子还像从前。乡亲们没退土地,更没嫌弃她鲍真,鲍真和土地一样令人敬畏。鲍真感动了,泪水糊住了眼睛,欲望又悄然化作了土地。小村一切如旧,蝈蝈和青蛙在秋雨里狂唱。鲍真说,村里的酱菜厂准备新添一项产品,弄醉蟹,然后向国外大量出口。乡亲们的螃蟹不用出村就有销路了。鲍真甩着脚底下的泥,噗噗声从下午响到黄昏。细雨的黄昏由于鲍真的出现显得格外生动,胜过那些平庸的黎明。村民们聚到村口,他们发现滚雷是从乡路上传来的,继而,他们看到一排长长黑影,黑影渐渐清晰了,显出拖拉机、掘土机、起吊车、抓铲车和运输机的宏大车队,车队浩浩荡荡地驶进村口,最醒目的是坐在推土机窗外的鲍真,她穿着风衣,围一条真丝纱巾,很像城里的贵妇人,雄壮的车队从村头一卷就过去了,鲍真的倩影也在人们眼前稍纵即逝……
村民们看呆了。鲍真在人群散后寻找着梁双牙的影子。在田头的干草垛后面,梁双牙将奖状狠狠地摔在地上,胡乱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蹲在草上,强壮的身体险些跌到,远远地,鲍真不动声色地瞧着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男人在哭。
一排排拖拉机的铁犁划出一条条黑色的带子,将荒滩分割成好看的方块儿。梁罗锅站在荒滩的土岗上,呆呆地望着荒滩,谛听着隆隆的机声。梁罗锅消瘦许多,骨头包着一曾瘦皮,眼睛变成了一个黑洞,令人恐惧的黑洞,黑洞里湿湿的。
阳光蜂拥而来。各种机械在荒滩上蠕动着,鲍真和荣荣坐在荒滩最高处,脚下的黑土散发着苦涩的香气。两人好久不说话,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双方都是经历坎坷却依然有梦的女人。鲍真身上的热气像是一点点榨干了,可她的脸颊还是满有光泽,阳光照耀着她们,她俩安祥的样子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仿佛怀了孕一般。鲍真害怕荣荣继续问她有关处女的问题。过去她感觉很无聊的问题,偏偏打在她的头顶上了,有苦有冤只能自己咽了。过了好长一会儿,鲍真轻轻地问荣荣,你跟姐说想啥呢?荣荣扭头看了看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感慨地说,鲍真姐,我们吃土地上的粮食长大,今儿我才弄懂了啥叫土地了。鲍真狠狠地说,我们女人就要拥有土地。荣荣对她的话有同感。鲍真忽然有了激情,急急地站立起来,忘情地朝滩地跑去,荣荣紧紧追着她。
鲍真边跑边问,荣荣,你知道城里人管这荒滩叫啥吗?
荣荣一愣问,啥?
鲍真说处女地!
荣荣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鲍真一字一句地说,处——女——地!
荣荣脸唰地红了,她回眸望着鲍真。
鲍真深情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这时的天空落雨了,清凉的雨水将鲍真脸上和身上的泥土冲刷下来。雨丝静静地飘落,恍惚还有一种声音轻轻划过去,不带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