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俊幸灾乐祸地呵呵笑,说人精妖精,精了总比我这傻吃憨睡的好!我不行了,可也巴望着蝙蝠村好哇!
冯经理沉了脸,冷冷地看着他。荣汉俊对鲍真的所有态度都让他费解。
鲍真回到家,脑袋沉沉的,想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一进家门,看见姥爷正给公公治那歪脖子。鲍真红着脸好奇地瞧着惊得合不拢嘴。鲍三爷一边揉着梁罗锅的脖子一边瞅着鲍真,问她双牙的事有着落没有。鲍真笑了,说双牙没事儿了,过几天就回来。鲍三爷眼亮了:真的?别大意,该花钱就得花钱,这年头儿兴这个,不破费,双牙能出来?你爹打小儿就是个老实疙瘩,你可得出去跑啊!
鲍真说,我有赵律师在跑在办,律师是干啥吃的?
驻爷一腿气一边说,如今的律师啊都钱子的耳设!指着他们准崴泥!
鲍真反驳说,可不能拿老眼光看事儿。现在好多律师能干着呢,咱农民以后得聘常年法律顾问啦!
鲍三爷不服气,轻轻瞪了鲍真一眼,然后高高举起了他的铁砂掌,啪一声,铁砂掌重重地落在梁罗锅的膀颈上。梁罗锅一哆嗦,膀颈子落下一排红手印子。鲍真在一旁格格笑。
鲍三爷扶了扶梁罗锅的脑袋,惊诧了,这脑袋依旧歪着。姥爷的铁砂掌也不灵验了?鲍真听人说过,以前姥爷治这号病都是冷不防一掌,一掌下去脖子就正过来,今天是怎么了?
梁罗锅浑身的肌肉收紧了,让鲍三爷别走,给他再来一掌。他梗着脖子说,我挺得住,治好了脖子,等我儿双牙回家过大年!
鲍真听着心头就酸了。
鲍三爷吸上一口烟,十分细心地瞧着梁罗锅的膀子,看哪儿哪儿是毛病,也就不知毛病出在哪儿了。他扔了烟袋,嗨的一声运足了气,又昏天黑地地朝梁罗锅的脖子拍了一掌。梁罗锅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脖子根儿那儿眼瞅着虚肿起来。鲍真赶紧上前扶起老人,梁罗锅的脑袋也正过来了。
鲍三爷抓起烟袋笑了,戴上油渍麻花的棉帽子要走。梁罗锅赶紧给老伴玉环使眼色,玉环忙将事先备好的一袋弹好的棉花递给鲍三爷,说给月芝带上,做床新棉被,我家棉花丰收啦!
鲍真看着笑。鲍三爷连连推辞,说咱是亲戚啊,我不拿。我又不是行医的,看着亲戚的情分我才来,偏偏咋就一还一报呢?咱乡间除了一颗血挖瘩心还有啥?说完倔倔地走了。鲍真将姥爷送到门口。
乡里的王助理到村了,是来催蝙蝠村的提留款的,荣汉俊接待了他。王助理对荣汉俊惧怕三分,喝了酒也不敢提收款的事情,只是说鲍真把不同意见捅给了宋书记和梁乡长。
鲍真这几天正带人勘测荒滩。王助理没有对鲍真说三道四,荣汉俊看出他的意图来,便也顺着鲍真的口气说,说我吆喝了几天,都说高,没人交,别的村咋样儿?
这位乡长助理也暗中替老百姓叫屈。他家也是农民,满腹怨气只能跟在家种地的媳妇撒撒,到了村外还得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然宋书记知道了,一句话就能把他这招聘干部辞了。王助理想了想说,收提留款是难,可再难,也比计划生育、结扎流产容易吧?荣汉俊只能用一脸无语的冷相来抵挡,挡乡长助理的话,也挡自己的心。王助理站起身要走,用讨好的口气说,汉俊兄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五天内必须收齐,不然宋书记就要亲自来村啦!宋书记可是对你不薄啊,往后咋让宋书记为你说话?
荣汉俊忙说,快让宋书记放心吧,他不来,我们也照样做好工作!他不来,我们村助理鲍真,正想带人去找他理论呢!
王助理一愣,问,鲍真?闹了半天是她从中作梗!荣汉俊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
王助理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你去叫鲍真来,我这乡长助理,得好好会会她这村长助理!
正说着,鲍真和几个村委进来了。鲍真没进屋就说,别嚷了,我来啦!王助理看见鲍真满脸霜花,红头巾上也沾着霜雪。鲍真摘下红头巾,走到乡长助理跟前,故意压低嗓音说,你别咋呼,其实你也心虚着呢!人均一百七十元,你掏句心里话,合理不合理?
乡长助理支吾着,说这是乡政府定的,我听差。高啦低啦,全当支援国家啦!鲍真说,这不行,不合理!要说国家困难集资,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也交!可这是啥?把政策弄歪了!你把话捎给宋书记,蝙蝠村农民拒交提留款,不是荣汉俊村长挡着,是全村人不交!
乡长助理哆嗦了,说鲍真,你还没当上村长呢,就这么抗上,图个啥?鲍真冷冷地说,图个公道!要是得骑在乡亲们脖子上当村长,我就不当了,我可不是图这虚名儿回乡的!
在场的村委们都为鲍真捏把汗。鲍真缓了口气,又苦笑了一下说,要是闹得全村人去北京上告上访,恐怕我们都不好看吧!说完就甩手走了。
没隔几天,宋书记带着乡里干部到蝙蝠村蹲点。荣汉俊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就像掉进螃蟹窝的蛤螺挨夹又受气。宋书记绵里藏针地说,鲍真啊鲍真,在蝙蝠乡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头一回碰着你这么个碴儿啊!你想拔个尖儿?
鲍真被宋书记的几句话说红了脸,压住火气说,我鲍真从小就没爹,所以不安分,是房顶插旗杆儿一一尖儿上拔尖儿的性子。你说我啥都行,就是不能损害农民利益。这些年我也算走南闯北了,眼见着活得最苦最难的,还是咱农民哩!乡里又定了这么个土政策,再揩一道油,恐怕不合适吧!
宋书记气得拍了桌子:鲍真,别以为自己在外头混了两天就了不起了!你以为只有你是蝙蝠乡百姓的救星?你以为只有你最疼农民?我呢?荣村长呢?我们累死累活的,不也是为百姓奔波?乡里定的事,没改!这款收不上来,我就不走啦!
鲍真也气白了脸,颤声说,你可以拿权力压人,我们也可以告你们!宋书记气得直发抖,说,荣村长,鲍真这村长助理,就地撤职!鲍真一甩手,说不当就不当!然后看了看荣汉俊,大步走了出去。
这个上午,冬日的暖阳缓缓升起来,微弱的红光还是让鲍真感到了温暖,地皮上厚重的霜开始变色。鲍真和荣荣坐着荣汉俊的桑塔纳汽车去城里看守所接梁双牙。
梁双牙恍恍惚惚地走出看守所。他搔搔头顶,刷刷地掉头皮屑,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荣荣远远地奔过去,大喊一声,狗东西梁双牙!
梁双牙听见荣荣骂就咧嘴笑了,转身看见鲍真跟了过来,便有热辣辣的目光与他相碰。梁双牙双膝一软,眼一黑,叫了声“鲍真”就要晕倒。鲍真忙上前扶住他,嘴里喃喃道,行啦,别再吓唬我们啦,糊里糊涂地进去,又这么糊里糊涂地出来,你觉着不值啊?
梁双牙被鲍真摇得清醒了些,见真是鲍真,颤心的哆嗦从脑壳传到脚心。鲍真和荣荣一起扶梁双牙上了汽车。
鲍真将车里的一件军大衣给梁双牙穿上,示意司机开车。车开到城北大农贸市场,鲍真买了好多年货,肉啊鱼的,还有一挂挂响鞭。呆傻了似的梁双牙终于清楚明白地说了一句,妈呀,快过年了啊?快过年了啊!
鲍真给了双牙一拳头,说,双牙,你不是犯人啦!你没事儿啦挺起腰杆儿,回家过年,好生放上一挂鞭,崩崩晦气!梁双牙终于有了笑模样。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探过头来说,双牙子,你娶了鲍真这样的女强人,真是你驴日的福气!不是鲍真,你这傻雷锋,只有蹲大狱的份儿了。往后得记住这教训,可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乱来了啊!
梁双牙舔舔干裂的厚嘴唇,理亏地叹息着。鲍真笑着说,我们这位脑袋里缺根弦儿赂驻还仨心眼儿呢,说也没用!
司机叹道,咱村里,连打工回乡的都算着,还真没双牙这么一个好人哪!荣荣瞪了梁双牙一眼:啥好人?好过了头儿就是呆子啦!一车人都格格笑起来。
汽车驶离农贸市场,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就听不见了。鲍真摸摸兜里的材料,让司机把汽车开到县政府门口去。
一看见县政府的牌子,梁双牙就吓了一跳,问鲍真去那地方做啥。鲍真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找县长你们先回去吧,我还不知啥会儿能见到县长呢!说完轻快地下了汽车。梁双牙说,我跟你一块儿去。鲍真说,家里人都等着你呢!我尽快回家!
梁双牙探出头,问她咋回去。鲍真笑笑说,甭管我了,我打的回去!梁双牙努一下嘴叹一口气,只好先和荣荣一道回村去了。
天黑的时候,鲍真还没有回来,梁双牙坐立不安地到街口张望。
鲍真一直等到夜里,也没见着那位姓付的县长。她只好走到县政府大门口,找了个小旅店住下。旅店暖气烧得不好,冻得她早晨起来咳嗽不止。吃过早饭,鲍真一摸脑门儿,滚烫滚烫的,浑身无力,发冷。她想了想,只好打了个三轮摩托回村了,到家就爬上炕,扯过一床被子盖起来捂汗。
梁双牙抱来大堆棉柴将大炕烧得滚烫。婆婆玉环将毛巾用冷水投过,盖在鲍真的额头上。鲍月芝、鲍三爷和荣汉俊村长都来看鲍真。
荣汉俊跟鲍月芝打了个照面,想上前跟她说话。鲍月芝给了他一个冷脊背,没说几句话就先走了。
鲍三爷一连声地夸鲍真,说这孩子没忘本,敢替咱老百姓说话,像我!说得荣汉俊脸一红一白的。鲍三爷又恶声恶气地说,宋书记在咱村碰了钉子,没收齐提留款,准得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荣汉俊闷闷不语。
鲍真嘴干舌燥地翻翻身,说没见到付县长,只跟抓文教卫生的郑副县长说了说。她说,等我病好了,非找那个付县长不可!荣汉俊终于开口了,说是付县长提拔的宋书记,他会护着宋书记。
鲍真猛咳了几声,说不怕官官相护,不解决,就上法庭!
梁罗锅走进来说,鲍真啊,双牙也平平安安回来啦,你就忍忍吧。我不怕提留款高,都至此,鲍真的形象更加丰满了。她的脾气秉性中的强悍色彩应用到社会生活中去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女强人,一个敢―干,敢于在复杂的社会生活底层为弱势的农民说话做事的顶天立地的人。
准备下啦,咱家四口人,不就千把块钱吗?咱交!鲍真赌气似的说,就不交!不蒸馒头争口气!
梁罗锅叹息着出去了。鲍三爷叮嘱鲍真几句养病的话,也跟梁罗锅到那屋唠嗑去了。荣汉俊瞅着鲍真蜡黄的脸,心疼了。他亲热地说,鲍真,眼瞅就过年了,正月初一,你跟我去给宋书记拜个年,啥气都没有了。我跟他说了,没有鲍真这么奔波,蝙蝠村没有出路。要是不让你干村长,我也想退了,甭说别的,就宋书记那宝贝舅爷冯经理,我就对付不了呀!鲍真看着荣汉俊,不由得又想起了周五婶的话,眼前这个人,真是自己的父亲吗?她想趁现在没人问问他,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了。心想,问也不能这么问,我找了二十多年的父亲,他应该知道,他要真是个好父亲,就该自己对我说,我等着他,看他怎么开口!于是她冷冷地说,荣村长,你别不好意思,手里又没短儿,怕他们什么?给宋书记拜年可以,可他要是拿咱不当人,我可转身儿就走!荣汉俊叹道,这提留款咱拖到啥时收?鲍真说,多时合理了,多时就收!荣汉俊急急地说,那开荒的事儿,你还管不管了?
鲍真一把扯掉额头上的毛巾,爽快地说,咋能不管?不当村长助理也开荒,这是咱蝙蝠村自己的事儿!荣汉俊鼻子有点酸了,心里叹道,我跟月芝咋生了这么个闺女!
鲍真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梦境里的她在村人惊疑的目光下走着,走到了那片荒滩上。她的脚将雪末子掀得高高的,大地深处传来噗噗声。冻土地带的黄日头,裹着她纤巧的身影,一滚一滚地跃动。北风停息了,霎时,百里荒滩多静啊!睡梦中的鲍真充满快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