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俊对爹的蝙蝠理论望而生畏。荣汉俊每天从家里出来,茫然四顾,觉得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鲍月芝的家,可是他不能去,历史已经给他留下了最屈辱的一笔,家庭生活又是这般凌乱,一想到这些他有点无地自容了。既然哪里都不能去,荣汉俊只有像原先那样背着干粮下地干活了,唯一不一样的是,他不再像种黑地那样恐慌,这是光明正大地种自己的责任田了。啥时候把姚来香送走?这成了他十分棘手的问题。五年的监狱生活,将他的一切都打乱了,又将他重新塑造起来。不知怎的,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监狱里的屈辱。刚刚从看守所转到劳改监狱,荣汉俊让狱霸给他上了第一课。狱霸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个子,是他第三寝室的头头。荣汉俊被警察推进屋子,看见一排通铺,上面趴着二十多个光头犯人,狱霸咳了一声,几个犯人就朝荣汉俊扑来,七手八脚猛打了一顿,逼着趴在地上的荣汉俊喊小个子马爷,荣汉俊满脸流着血,将满口的血啐到小个子脸上,小个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蹲在地上拉了一泡黑屎,说给荣汉俊吃午饭,荣汉俊不吃,犯人就摁住荣汉俊的头,将屎糊得他满脸都是。荣汉俊后来跟警察告状,警察装着不知道。谁他妈给了小个子这个权力?狱警明明知道小个子霸道,还让他当头头,看来就是以毒治毒啊!荣汉俊每每受到屈辱的时候,就格外崇尚权力。犯人们为啥听小个子的?除了小个子凶狠,就是他掌握着权力,这权力包括财权。荣汉俊跟着犯人们到海滩上晒盐,每月警察都发给每人五块领花钱,可这都要被小个子领来,小个子掌握了三号寝室的财权。他愿意给谁就给谁。
荣汉俊明白了,男人要活个样子,就得有权有势,权势要用财力做后盾。荣汉俊咬碎了一颗牙齿发誓,出于之后一定要抓权,抓钱!那个夏日的夜晚,鲍月芝与荣汉俊重新爬上腰带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的时候,鲍月芝才知道这是荣汉俊的责任田。是他点名要的,尽管路途远,土质差,可她明白他的良苦用意。他不想让这块地成为别人家的责任田,那样责任就不清了。夏庄稼刚刚收了,秋庄稼没有种上,田地里开了许多小花。荣汉俊的脸上很愁,坐在那儿吸了几根烟,烟雾从他的鼻孔里缓缓流出来。忽然感觉有啥东西逼近了。他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多皱的脸上网着很多的愁。荣汉俊在监狱里没有一刻不在想她,由于监狱设在海边盐场,每天到卤水浸泡的盐池里劳动,身上出了一层斑点,壮热口渴,烦躁不宁。他刚刚出狱那阵,把在狱中憋了太久的激情一下子都给了鲍月芝,鲍月芝就亲热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亲,肥实的奶子热热地顶着他的胸脯,她那双把生活弄得粗糙的手,从胸脯缓缓滑向他的小腹,直到把他那个羞于见人的宝贝攥到掌心,荣汉俊感觉她摸过的地方又热又痒,身体随着那个宝贝一起鼓胀起来。膨胀的感觉里有一股热气,透过脊梁骨,窜到头发梢里。不一会儿,他的双腿在颤,那颤像一条虫子,从他的腿根爬了上来,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腰也颤了起来。我的月芝啊!他情不自禁地这么一声喊,捧起她苍白的脸,他一下子感到她的脸像炭火一样发烫。这个时候,荣汉俊就没有心思去想他跟她的不幸,只感觉她是那样可亲,她的薄嘴唇还是那么滑嫩,软软的像是灌了温水。她用亲切善意的目光看着他,亲吻着他,使他感到无限的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那细长的脖颈,那蓬乱的头发,都在他的内心荡起春水般的涟漪。荣汉俊从拉煤矸石、翻地、种黑田、蹲监狱、种责任田。哪一样不是这个心爱的女人支撑着他?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感觉有一个女人的存在,一份永久的温暖,人只要相互贴着心就觉着缓和。她的身体就是树下肥沃的土地,他把土地翻过了,种上了,施了肥,锄了草,收了这季还忙活下季。
从春天忙到冬天,从早晨干到夜晚,累死累活那驴日的根本不算啥,只有心里想着一个值得想的女人,这个女人时时刻刻牵挂着你,那啥苦啥难都他妈不算什么!可是,这个女人就要离他而去了!他紧紧地抓着她的头发,把散发着香味的头发丝咬在他嘴里,心里酸一阵苦一阵的,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可是这一切遇到了麻烦,荣汉俊回家之后,不忍心跟姚来香离婚了。鲍月芝感觉到了不妙。她希望用两个孩子来牵住男人,拢住那份爱是不是太愚蠢呢?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可眼睛却一点点转,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想咋办哩?尽管声音小,荣汉俊还是听见了,慢慢说:我本来是姚在出狱后跟姚来香离,不然就对不住你!可是,我入狱这些年,她他的语气很犹豫。鲍月芝想了想,眼里竟有了泪水,说我不逼你离婚,真的,你蹲大狱的这几年里,我想过了好多遍,来香替你照顾老照顾小,而且还哭出了眼病,你那个家不能没有她啊!荣汉俊眼圈一热,一把抓住鲍月芝的手,哽咽着说,月芝,你的心地真好。鲍月芝说,我不是心眼好,是我不允许你对不起人家!都是女人嘛!如果她对你又打又闹的,我也许就不这样说话了。荣汉俊吐着烟圈,叹了一声说,她整天干活儿,跟个哑巴似的。鲍月芝停了停问那你爱她吗?荣汉俊摇了头,我爱的是你,咋能爱她呢?鲍月芝说,啥爱不爱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我警告你荣汉俊,如果你强行跟她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荣汉俊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捂着脸。鲍月芝心里含着的泪,终于浮到眼睛里来了。她感觉自己泪没有咸味了,很寡,像是几滴白水。沉默了好一阵儿,荣汉俊抬起脸来说,月芝,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说咱庄稼人最大的本事是啥?是该干啥干啥!眼下政策好了,我想做点买卖挣点钱。鲍月芝说你想做啥呢?荣汉俊说我到南方转转,做啥回来就知道了。鲍月芝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荣汉俊掏出那块上海手表说,给真真上学用吧!鲍月芝把表塞回他的兜里,说你做买卖用的着。第二天早上,荣汉俊带着这块上海表去广东了。鲍月芝记得荣汉俊走了半个月就回来了。荣汉俊回来就在蝙蝠乡开了第一个企业汉俊皮革厂,生产一种拉链皮包,说是皮包都是人造革的。小厂不大,却在刚刚解冻的蝙蝠乡卷起了一股强劲的旋风。家家户户都去厂里领他的副业活,然后在家里缝制成一个个精美的皮包,由荣汉俊运往小商品集散地白沟。这世界疯了,眼看都变成聚宝盆了。钱能化解仇怨,荣汉俊深深感到这一点。梁罗锅百般追随着荣汉俊,把皮包活计领到家里,让媳妇玉环和儿子们干,以致惹恼了梁家老爷子。荣汉俊也想让鲍月芝领一些活,这样他就有理由跟她见面,可是鲍月芝拒绝了,当时满肚子的气。可是荣汉俊高大的身影消失以后,鲍月芝又陷入一种晃晃忽忽憧憬什么的状态中,失望,憧憬,再失望,再憧憬,这样往复着的心态折磨着她,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再就是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
可是送走上学的鲍真,当她走在街上去地里干活,还要装出从容和镇定的微笑来。看着鲍月芝这里没有男人的动静,梁丙奎就蹬上门来,给本族的光棍汉梁加善提亲,梁老爷子说人家不嫌弃两个孩子,没说完就被鲍月芝给骂出去了,牙疼似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老娘谁也不嫁!鲍三爷看了看女儿无话可说,这个脾气暴躁的老队长一下子变乖了,每天牵着马到责任田里干活,望着一马平川的水浇地叹息不止。听说哥哥荣汉俊做了买卖,寒酸闭塞的青松岭上来人了。老二荣汉林赶着驴车到蝙蝠乡领些活计,回到青松岭干完了就交到蝙蝠村,从大哥荣汉俊手里拿钱。可是老二跑着跑着就嫌麻烦了,在姚来香的老爹姚喜贵病势以后,荣汉林索性带着媳妇姚来芳、女儿荣荣和老岳母举家南迁,到蝙蝠乡插队落户来了。办手续的时候荣汉俊在外地进料,刚到蝙蝠乡当副乡长的二叔梁恩华一手帮的忙。这给荣汉俊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想给姚来香治好了眼睛,然后离婚把她送回青松岭,哪成想青松岭的姚家都追到蝙蝠乡来了。荣汉俊曾经到临村的一个女大仙那里算了一挂,说他这辈子沾不上弟弟的光,还要受他的拖累。岂止是拖累?这个狗东西像一鬼影,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捣乱,甚至活活栽给他一个耻辱。荣汉俊把荣汉林狠狠地骂了一顿,说你小子也不给我商量商量!荣汉林咧了咧嘴说,大哥,你正要跟嫂子离婚呢,跟你说还不泡了汤?跟你说啊,是爹让我们来的!荣汉俊瞪了他一眼,说你别拿爹打掩护,咱可把话说头里,你全家人来了,可你不能掺和我的买卖!荣汉林愣了愣,急着脸说你傻不傻啊?谁最可靠?家乡父子兵啊!当年公安抓你的时候,我为了救你还让公安踢了两脚呢,现在阴天腿还疼呢!荣汉俊不说话了,可他还是不要他,荣汉林跟荣爷诉了委屈,自己独自闯新疆买来了一些驴,倒到蝙蝠乡来卖,如果不是荣氏全族的人救架,他这一车皮毛驴肯定是赔了。
荣汉林一家的到来虽然惹怒了荣汉俊,却使鲍真非常开心。因为老师把插班的荣荣安排在她同一桌。蝙蝠乡中心小学师资贫乏,几个年级合班,荣荣比鲍真小两岁,却在一个班级读书。荣荣有些胖,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儿,一双大眼睛比酒窝更迷人。荣荣拉着鲍真到荣爷家玩,荣爷对鲍真极为友好,可是鲍月芝却狠狠地打了她的屁股,叮嘱她不要蹬荣家半步,鲍真不知其中奥妙,当荣荣跟着鲍真到自己家里的时候,鲍月芝对荣荣却很疼爱。鲍月芝觉得这两孩子长大也许是个好朋友呢!可是鲍月芝没有想到,过了年之后,两个女孩子不仅成为知心朋友,而且她们中间多了一个梁家男孩儿梁双牙。鲍真和荣荣跟梁双牙在同一个班,可是她俩对梁双牙没有怎样留意,班上的女孩和男孩几乎不说话,她们对梁双牙产生好感是在梁家验鼓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