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梁双牙都很快活,他在拆桥工地晃,心叹大胡子雇的这拨人够能干的,电割机的火花昼夜闪跳,很像荒野里溅落的星子。来往的行人称赞说,还是上级领导体恤咱农民,知道咱地少了,急着赶着给咱腾地方呢。梁双牙听着从心底往外舒服,心里说没我梁双牙奔波,拆这桥还不知要拖到啥猴年马月呢。随后他看见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像兔子似的蹦来蹦去,还欣欣地拍手唱歌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趁着早晨的弥天大雾,梁双牙骑着自行车去田野里看铁桥。哪里还有铁桥?铁桥被拆掉了,两断土坎子中间是凹坑。坑沿儿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铁碴儿。一些无处藏身的鸟儿在那里乱飞。梁双牙愣了愣,埋怨大胡子不打声招呼就吹灯拔蜡走人了,拖欠的9万块钱还没给呢。梁双牙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骑车去邻村找王秃子。王秃子大白还偎在被窝里睡觉,屋里酒气熏天。王秃子见到梁双牙就诉苦,骂大胡子他们真他妈损,在工地上往死里灌我酒,喝得我跟死狗似的,睁眼就不见人啦,铁架子都拉走啦。不着我老婆去工地找我,我就他妈没命啦,回家就吐血。梁双牙恨恨地说,大胡子也他妈太不够意思啦,咱们去找他。王秃子说先给沈阳拨电话,我猜想他们也不会把废铁运回东北,很可能就地卖给关内的轧钢厂。说着他就按大胡子的名片拨了电话。金属回收公司的人说没有大胡子这个人。梁双牙一听就慌了,当下腿一软,莫不是一个骗局?王秃子也骂韩少军咋他们给介绍了这么一位不托底的买主?
第二天上午,梁双牙和王秃子去县城找韩少军。韩少军将他们俩骂回来了,韩少军说我这做媒人的还管生孩子?我后来就没见过大胡子。梁双牙也不知这幕后的勾当,哀求韩少军尽快给找找大胡子。韩少军说,听王秃子说你老婆鲍真长得不错,弄来陪我一宿就帮这个忙。梁双牙恨不得将韩少军的脸蛋子扇歪了,气呼呼地回了村。梁双牙没心思进家,独自坐在铁桥遗址发呆,看看桥下的大坑,像个深潭一样吓人。他又看看手里的盖有红戳了的合同书,就觉心里一阵疼。他双手抱住头,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哭了一会儿,梁双牙觉得窝囊,就骂自己快省几滴猫尿吧。他擦着眼睛,泪珠被揉碎了,转眼也被很凉的秋风吹干了。他想人不能就这么完蛋,他想去镇派出所报案。用法律追回铁架子或是追回款子。只能这样了。梁双牙把想法跟王秃子一说,王秃子就反对说,咱他妈这是麻杆打狼两害怕,吃个哑巴亏算啦。你一报案?万一追问铁桥的产权咋办?梁双牙很硬气地说,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说没这桥,产权就是我蝙蝠村的。王秃子撇嘴说,就算他妈是蝙蝠村的,你小子是村里啥人?是村长还是支书?梁双牙说我带荣汉俊村长一起报案。王秃子骂他蠢,简直他妈蠢到家了。梁双牙见王秃子阻拦,一时竟疑心他跟大胡子合伙糊弄自己。梁双牙就更生气了,回村直奔荣汉俊村长家里,见荣汉俊村长不在,就拿着合同书只身去乡政府派出所报案去了。镇派出所的人不摸底,值班人员看了梁双牙的合同,并把详情记了下来,说追查看看一有消息就去村里通知你。梁双牙说了好多感谢话就回村了。
到了家里,梁双牙想将那两万元钱和有些条子送到荣汉俊村长家里去,都找出来了,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指望镇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就宽宏起来。交完公粮就快入冬了。受冷气流的影响,一夜之间落了场大雪,原野便一下子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一个上午,梁罗锅与村人一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昨天乡里宋书记来时,检查一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布鲍真给荣汉俊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也是干村长的事。宋书记的这个消息出去,惹怒了鲍真的母亲鲍月芝,鲍月芝让鲍豆子把鲍真拽回家,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个小妖精,你有当官的瘾啊?鲍真被娘骂愣了,说这对咱家和梁家不好吗?村里有咱的人不会挨欺负啊!鲍月芝红着脸说,跟谁当助理也不能跟姓荣的干!把鲍真说糊涂了,她说荣汉俊村长对你究竟咋着啦?当年他让我当钢厂上班,你不让,我依了你,今天你又要阻拦,我今天非弄个明白不可,你说说他到底哪儿点不好?如果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肯定不给他干,而且还要报复他!可是?鲍月芝浑身颤抖了,想说他比你的杀父仇人还让娘恨,可是她害怕鲍真追究,就把嘴封住了。当鲍真追问鲍月芝爹是谁?鲍月芝毫不犹豫地说,你爹死了!鲍真要找坟墓给爹祭奠,鲍月芝说没有坟,他死外地了!鲍真说他要到外地看看爹的坟。鲍月芝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见娘这个样子,鲍真才不往下逼问了。如今鲍真又来伤娘的心,可是鲍月芝怎样才能回答她呢?这样没有着落的阻止,不会带来啥结果。只能引起鲍真对娘内心活动的猜测,就是从这一天,鲍真开始怀疑荣汉俊曾经伤害过娘。而且是很深的伤害,但是具体怎样的伤害她还是想不出来,她曾经问过鲍三爷,鲍三爷叹息了一声说,真真啊,你娘心里跟梁家亲,因为荣家与梁家有世仇,就讨厌荣汉俊啦!鲍真觉得姥爷的回答很勉强,娘是鲍家人,她有必要替梁家人跟荣家作对吗?鲍真心里更加疑惑了。
鲍真又来问梁罗锅,梁罗锅没有说出她身世的秘密。可是鲍真感觉荣汉俊就是自己的亲爹。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多像荣汉俊?鲍真旁敲侧击地询问荣汉俊,荣汉俊淡淡一笑,说这怎么可能呢?荣汉俊的回答使鲍真疑疑惑惑。鲍月芝的反对竟然给鲍真增添了逆反心理,她非要给荣汉俊村长当这个助理,除非娘说出荣汉俊就是她爹。如果荣汉俊真是她亲爹,鲍真并不会怎样高兴,她甚至感觉是她一生的耻辱。荣汉俊不配当她的爹!鲍真把自己看得很高贵。在荣汉俊亲近她的时候,鲍真就来个将计就计,牢牢地抓住蝙蝠村这个铁腕人物,利用荣汉俊替鲍家和梁家做事情。她把这个想法藏得狠深,鲍月芝看不透她,梁家人就更蒙在鼓里了。鲍真在蝙蝠村地位的提升,梁罗锅没有怎样高兴,他发现儿子梁双牙也是沉着个脸。梁双牙不是因为鲍真不高兴,而是他害怕鲍真太高了,使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感到压抑。其实,这个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梁罗锅知道鲍真的升迁并不能使梁家留住土地,甚至还会更少。他知道鲍真和荣汉俊村长操持开荒,但这也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已经送货上门。梁罗锅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就说尽好话将人家央告走了。随后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镇街口已经贴了告示,要重新划分承包田了。
那一天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梁罗锅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对于梁家未来的影响有多大?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里却是想象来年收获的景象了。人们没有发现梁罗锅久久徘徊在原野,当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事在老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上,政府依然奖给梁罗锅售粮大王的锦旗,梁罗锅没有去开会,锦旗是鲍真替他领回来的。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鲍真了,与满面春风的鲍真相比,梁双牙明显地萎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梁罗锅猜想儿子的魂儿是丢在田野里的。他们家里供着菩萨,他和老伴儿面朝着龛里的那个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梁罗锅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将儿子的喜事办了。这个家庭是该拿喜气冲冲积了很久的晦气了。分地的前两天,梁罗锅将荣汉俊村长和几个村支委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喝酒的时候,鲍真偷偷告知荣汉俊,她和荣荣去找了乡信用社主任。鲍真和荣荣威胁说,再刁难给蝙蝠村发放开荒贷款,她们就把存款取走,那怕不要利息也认了!信用社主任胆怯地说,我们商量商量!马上给你们回话!鲍真说刚刚得了信儿,二十万开荒款可以去提了。荣汉俊嘿嘿一笑,夸奖了鲍真和荣荣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