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生涯并没有给岳鹏程留下多少值得长久回味的欢悦。退伍时,他简直是被当作一块用脏用破的抹布丢出营房的--那封灰黑的告状信击碎了他多少草绿色的梦想啊!但军旅生涯给予岳鹏程的有形无形的影响有多大,谁也难以估量出来。军人的豪爽、坚毅,军人的果敢、敏捷,包括军人雷厉风行、强迫命令式的作风,无不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烙印。他的体质也多得益于军队严格的摔打和磨练。时至今日,他经常是喝一杯鲜牛奶便开始工作。只这一杯鲜牛奶,便足以使他一头午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
今天,他是一杯牛奶没喝完,就被一群干部拥进办公室来的。这群干部,一见岳鹏程就神经紧张心跳加速,一时不见却又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越见越怕,越怕越得见,这似乎成了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心理循环过程。
快刀斩乱麻地答复和处理了几个问题,刚想清静清静,镇党委副书记又堵住门。
他是来通知岳鹏程,到县里参加由中央有关部门召集的一个座谈会的。
“参加会的都有谁?”听完通知岳鹏程立刻问。
镇委副书记自然明白问题的真正含意,笑笑说:“还能有谁?人家单点你的大名。”
“我最头痛的就是这个点名!今天这个点,明天那个点,我都快成猴啦!”岳鹏程发着牢骚。
“你这个鹏程啊!”镇委副书记笑着,“人家点是看得起你。帅书记的话儿,我们这些人想往里挤,人家还不让登门味。我来时帅书记特别要我告诉你:去好好放他几炮,给咱们登海镇争争脸面!”
“你大书记出面,又有帅书记的令旗,我还敢二话?”
岳鹏程露了笑脸,镇委副书记也露了笑脸。
为了一个会议通知,镇委副书记亲自登门,还要把镇委书记拉扯上,不能说不是一件怪事。
怪事源于今年“五一”节。本来“五一”是城里人的光景,与乡村向无瓜葛。
因为近年乡镇企业兴起,“工人阶级”登上农村阵地,“五一”国际劳动节这才下嫁到乡村。一连几年,登海镇“五一”都要举行庆功检阅仪式。请县里领导讲讲话;讲完话发奖;发完奖还要由各村和镇属各单位出动车队人马,来上一个分列式。开始提起这件事,岳鹏程双手拥护。搞过两年觉得纯是花架子,积极性便有所降低,但面子上总过得去。今年“五一”他却大闹一通,使庆功检阅不欢而散。原因是:往年无论表彰或者检阅,岳鹏程和大桑园总是名列榜首、独占鳌头。今年因为小桑园几乎与大桑园形成了二雄并立的局面,为了特别嘉许和鼓励后进的意思,镇党委在发奖时,安排岳鹏程与羸官作为第一轮上台。岳鹏程一听念完名单便大光其火,装作没听见,就是不向台上去。齐修良只好代他领回了事。检阅仪式中,镇里又打破往年规矩,让大小桑园的两辆彩车并驾前行,岳鹏程见此情形,未等分列式开始,传令大桑园的车马人众,开足马力从检阅台前穿过,径直回村去了。此事使岳鹏程与镇党委关系骤趋紧张。蔡黑子又赶来一阵咸言淡语,岳鹏程与镇委新调来的正副两位书记便对峙起来。镇委书记虽是顶头上司,对岳鹏程也奈何不得。撇开其他原因不讲,一,其人确有贡献、威望,许多时候许多方面要靠他支撑门面;二,大桑园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找不出也不可能找出代替岳鹏程的人。为了缓和关系,“五一”后镇委书记特意找到岳鹏程家里,作了一番说明和解释。从岳鹏程方面说,芥蒂虽然已经结下,却也不愿意把与顶头上司的关系搞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经过几个月时间,双方关系已经有了改善。但不想又碰上个邢老造访,使关系有形无形中出现了某种回潮。今天镇委副书记,实际上是代表镇委书记疏通、巩固感情来的。
岳鹏程洞若观火,好言笑语之外,吩咐搬来两盆正开着花的扶桑,让随镇委副书记来的司机带了回去。
送走镇委副书记回到办公室,齐修良、大勇忽然推门而进。岳鹏程鲤鱼打挺似地弹跳起来,与两人握了握手,将门销紧,示意让两人挨近自己坐到沙发上。
“人领回来啦?”
“领回来了。”齐修良回答。
“怎么个精神?”
“副省长批示,说是严重违法乱纪行为,要求退还石衡保原先承包的果园,对责任者严肃批评。还有,今后如再发生类似事件严加追究。”
“石衡保有么要求?”
“要求赔偿这几年的损失……”
“要求你赔礼道歉,为他恢复名誉。”大勇插进一句。
“你们怎么答复的?”
“按你的意思,全部应承下来。”
“没有把石衡保破坏果树的情况反映反映?”
“反映了,人家很严肃,说已经查过了,石衡保砍的是病树。”
“石街保现在哪几?”
“家里。
“这些情况还有谁知道?”
“没有。除了石街保就是我们俩。”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起来说:“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一夜没阖眼吧?先回去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齐修良和大勇把一肚子要说的话,都吞回肚里。岳鹏程等他们出门,立刻拿起电话,吩咐话务员通知胡强和岳建中来见他。
那天,岳鹏程让老鹰捕捉红毛兔子的企图没能实现。但对付石衡保这个试图要栽他这只“老鹰”的“红毛兔子”的办法,经过几天的酝酿已经成熟在心了。在他的领地里,他的臣民们只要好言好语笑模笑样,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有谁要战着毛跟他过不去,他决不让你喘一口匀乎气儿。“你有本事闹我有本事治,你能向上告我能向上反告。反正你是个人我是组织,你是群众我是领导,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里,看谁最终败在谁手里。你要下狠茬子栽我,让我活不下去?好,你就不要怨我对不起你!岳鹏程生来一副英雄胆,临死也要捅你两刀子,抓一个垫背的!--这就是岳鹏程处理石衡保这类人物和事件的“原则立场”。
胡强和岳建中很快来了,扑愣着两双眼睛,等候着岳鹏程的指示。
“石衡保回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颗扑愣着眼睛的脑壳,一齐摇摆了一下。
“这小子告状到底告赢了。上边有令,合同要恢复,果园要退回,再出了事要追究。”
愕然。两双扑愣的眼睛同时僵直了。岳鹏程故意停顿住,察看着面前两位亲信大将的进一步反应。
“妈拉个巴子,这是谁的令?”胡强忿忿然。
“果园退回给他?那还让不让咱们活啦?”岳建中阴沉着脸。
“暖!你们服不服,这个令还非执行不可味!你们看怎么办吧?”
“非执行不可?”激愤中带着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中到底找到了出路:“我们听书记的!”
“听我的?我有么办法?就算我出出点子也是帮你们的忙。反正果园是你岳建中的,人是你胡强的,上边追究下来我顶多是个官僚主义。”
胡强、岳建中听出话音。目光对视了片刻,说:“书记,你说吧,我们保证把这件事办好,保证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有过话就是了。”
“那好。我有两句话,你们自己去领会。”岳鹏程压低调门,“建中一句:果园退回,但不能落到石衡保手里。胡强一句:石衡保死了你负责,跑了你负责。
办公室里静得疹人,手表嚓嚓的脚步和窗外梧桐叶坠落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辨。胡强和岳建中费力地咀嚼着各自得到的指示。岳鹏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两个人似乎已经领悟了,正小声商议着协同方案。
“书记,你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就这两句话你们执行不好,将来的苦头就够你们吃的!”
“书记,你放心!”
“书记,你看好吧!”
岳鹏程瞅也不瞅两位大将,只把手朝外摆了摆,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一○一政委送的,说是刚从武夷山搞回的“大红袍”,过去是专绪皇帝老子进贡用的。那皇帝老子果然口福不浅,杯盖一启,未经入口,已觉茶香袭人。岳鹏程吮一口细细品了品,随之大口吞饮起来。
与胡强、岳建中领受任务同时,石衡保七十三岁的二大爷,正打发人越过马雅河桥,去找石硼丁儿回来见他凯旋归来的老子。
小桑园要招收石砌丁儿去做半工半读的特殊“职工”,开始时石硼丁儿怎么也不肯相信、不肯应声。小玉几次找到这位二大爷,靠着这位二大爷作主,石硼丁儿才十分勉强地、怀着一腔疑虑地过了马雅河桥。
那天上午,石硼丁儿跟随小玉来到小桑园小学时,正赶上课间休息。不同年级、性别的孩子们,在那座花园式的宽敞的校园里尽情地欢跃着。小玉拉着局促不安的石硼丁儿出现在院中,并且介绍了一声:“同学们,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同学石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