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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推开房间的门,房间里站起一个大勇。他是为银屏转高考班的事来的。暑假眼看结束,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转班的事还没有结果,银屏已经摔盘砸碗不肯了。

对银屏考大学岳鹏程原不以为然,可转念再想,别人家的坟头上冒青烟,我岳鹏程比哪个还熊些?自己没赶上好时候,没念多少书,银屏果真考上大学,岂不也给自己脸上抹点光彩?这样想也就通了。见大勇催,当即拿起电话要通了分管文教的副县长。

“好了,你回去告诉银屏到高考班报到就行啦!”他放下电话说。

大勇起身告辞,齐修良嘴上说着“书记你休息吧”也起了身,神情却带着几分犹疑。

“月牙岛的事我给你们交个底吧。”岳鹏程看出那犹疑的内容。齐修良早已习惯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执行者而非决策者。对于重大决策方面的问题,岳鹏程不征求他的意见他决不参与,岳鹏程不告诉他的内情他决不询问。但岳鹏程在月牙岛上打的什么主意,实在让他捉摸不透。

岳鹏程说:“说到底我就是看中了那个地方。只要把经营权。开发权争到手,那就成了咱们的第二个大桑园!码头修一修,搞渔船停泊没问题吧?油罐利用起来,搞海上加油没问题吧?办公楼、宿舍,改造成宾馆、会议室也没问题吧?我再添点游乐场所,想办法搞回两只游艇,开辟一条海上旅游线路,把长山岛、崆峒岛、刘公岛、成山角串到一起儿。这哪一项不是赚大钱的买卖?单为那么一个垮了台的小厂,一年倒出五万,我也不会去干那种傻事!”

齐修良早就猜想岳鹏程跑出几十里之外去承包一个小厂,是别有所图。但却没有想到,岳鹏程脑子里描画的会是这样一副大战略!那意味着一个新的王国的兴起,意味着大桑园向外拓展和征服的开始。齐修良甚至闭上眼,就能够想象出那一幅幅激动人心的场景。

“那要是投标基数不抬高……”齐修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又一个疑问。

“你不让人家多吃点甜头,眼下可以,往后不照样麻烦?那码头、油罐,他能让你动?那人财物力,他能白出一点?你们算算那是多大代价!”

齐修良彻底服了。对于岳鹏程,早在几年前他就彻底服了。在他心目中,岳鹏程是一个绝世天才,无论他有多少错误、缺点,无论别人怎样说三道四、攻击污蔑,他始终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了不起的人物。

电话机弹出一节好听的乐曲,岳鹏程抓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市报文艺部主任程越。她是随同市里组织的作家采访团来蓬城的。她要岳鹏程约个时间,接受作家采访团的一次采访。

“怎么样啊,岳书记?听说你轻易不肯见我们这些耍笔杆的哪!”

“这又是哪个造我的谣?你程主任驾到,除非我岳鹏程有一百个胆子!”

约好晚上七点会面,岳鹏程放下电话原地打了几个旋转。程越的到来,显然是他所期待的。

“月牙岛的事先这样,最近几天不要理他们。但要想办法放出风,给他们加加油点点火。”岳鹏程起身送人了。

“知道了。”齐修良应着,与大勇一起退出屋。两个人来到楼梯出口时,意外地与秋玲打了一个照面。

“秋玲主任来啦。”大勇打着招呼。因为淑贞的缘故,他从心里对秋玲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敌视和警惕。

“岳鹏程在吧?”秋玲随口问着,直朝房间那边去。

“秋玲主任,书记累了一天,刚刚休息……”大勇试图阻止。

秋玲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岳鹏程房间的门被推开,随之又关上了。

楼道里一阵碜人的寂静。齐修良全然无事地下楼去了,大勇觉得一团血气在周身冲涌。他在楼梯上站了许久,才一步一顿,好不费力地挪起脚步。

秋玲的出现,使岳鹏程感到意外和惊讶。更使他意外和惊讶的还是秋玲的神态:少女般的红润和妩媚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满面的憔悴和近乎绝望的惨白。

“秋玲,你这是怎么啦?”

秋玲并不回答,嘴唇咬紧、脑壳低垂,似是喘息,更似是竭力忍受着某种痛苦的冲击,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岳鹏程: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

的确,秋玲的确刚刚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

那一天由于淑贞的破坏,使一次“浪漫”计划遭到了挫折。贺子磊并没有追问什么。秋玲在迅速控制住情绪之后,为自己的恸哭找出了两条理由:一是方才听人说(她估计贺子磊看见了淑贞),她那个彪子爹,在学校那边无故跟向晖过不去,使她丢人现眼,想起自己命苦;二是怨恨贺子磊不讲信用不守时间,让她在毒日头下一阵好等。贺子磊听了她的诉说责备,信以为真。他拥着她,安慰劝导着,同时赔着礼儿,发誓赌咒以后即使遇上唐山地震,也决不敢误了秋玲的将令。好不容易,秋玲总算是破涕为笑了。但他们的“浪漫计划”也终于搁了浅。为了弥补损失,秋玲两次找到贺子磊,要重新安排一次“节日”。贺子磊两次搬出一大堆图纸挡回了。

这使秋玲疑惑不定。她怀疑贺子磊发现了什么,怀疑淑贞为了报复她,向贺子磊透露了底细。天哪!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往事,那番讲过之后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的浑话,贺子磊哪怕得知一点点,也决不会与自己继续恋情了。她的新生活的梦想和希望,也就化作朝云夕雾散去了。她五内翻腾,但也只能在猜测中等待,在等待中猜测。她真悔恨不该因一时冲动得罪淑贞,悔恨自己与岳鹏程有过那么一种不清不白的关系。

她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她终于又找到了机会。

刘晓庆主演的《无情的情人》,秋玲很早就从报刊上看到消息。电影昨天到县里,只演过一场,忽然风传出马上就要禁演的消息。这一来票价猛涨,人人争购。

秋玲托人好不容易买回两张,上午早早地便打电话约会贺子磊。贺子磊的好朋友曲工告诉说他去五十里外的苏村工地了,答应把秋玲的意思转告给他。秋玲放下电话,觉得心里不踏实,便让总机帮忙把电话接到苏村。哪想对方回答说,贺子磊昨天刚刚从苏村走,今天压根儿没有再来。秋玲觉出蹊跷,放下电话立即找到建筑公司。

工程师室的门虚掩着,秋玲正要推门入内,屋里突然传出贺子磊怒气冲冲的吼叫:“我就是不愿意听这种话!什么冤屈了、够意思了?反正绿帽子得我戴、王人得我当!你是我贺子磊的朋友,你就干脆告诉她,我贺子磊是条汉子不是团烂泥!

电影我坚决不去!刘晓庆来了也不去!以后让她少来找我!

吼叫显然是朝向曲工的,却如同千斤重石砸到秋玲心头上。秋玲的一颗心和一片美好的期待,被撕割得七零八落,浸泡到昔涩酸辣的泪汁中了。命啊!“桃花流水向东奔,一生几得好时辰。”这任谁也难以逃脱的命啊!

躺在自家炕上,秋玲面前是一片冰冷、苍白的雪地。

她恨贺子磊!这个她恨不能将心扒献的人,这个她愿意在今后的岁月里十倍百倍报答的人,竟然连个招呼不打就逃之夭夭了!这个胆小鬼!这个负心郎!这个草包汉!她把给贺子磊洗好熨好的衣服,把准备结婚买回的被面、衣物,统统翻出来,七零八落地丢在地上、炕上。--那是她的心和憧憬啊!

秋玲更恨淑贞。这个岳鹏程的臭老婆看似面和心善,原来是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泼妇!无赖!妖精!毒蛇!她一定不只是去找过贺子磊,还去找过很多人!

她是要把我搞臭,让我在村里待不下去!这个泼妇、无赖!这个妖精、毒蛇!她是拿刀子朝我心口窝里捅!她这是要毁了我的一辈子啊!

秋玲在炕上翻来滚去,洒下不知多少哀怨仇恨,才逐渐安静下来。她一动不动望着屋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跳:以后怎么办?贺子磊丢开不说,她的坏名声张扬开来,在大桑园还怎么嫁人?怎么继续工作下去?

那就只有走,远走高飞!可爹呢?向晖呢?岳鹏程那个臭老婆呢?让她得逞、高兴?让她盛气凌人继续糟践我?

不!决不!秋玲决不走!秋玲吞不下这口气去!可出路在哪里?老天爷呀!

秋玲暮地想起一个人来--岳鹏程!

他不是很爱你吗?你不是也爱过他吗?

他不是淑贞的男人吗?淑贞不是为着他才朝你下的手吗?

你不是要以牙还牙给淑贞点颜色瞧瞧吗?你不是说过要把岳鹏程从她身边夺过来吗?

这是唯一的出路!哪怕仅仅是为了报复也应该……秋玲猛地从炕上爬起,直奔岳鹏程新住处而去。

现在,岳鹏程已经站在面前了。

“出了么事,秋玲?你说,有我嘛!”

如同紧闭的闸门被突然炸开,秋玲的眼泪和着号啕,一齐澎湃起来。

岳鹏程注视着,很快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关好门,来到秋玲面前,为她擦起面颊。但他只擦了一下,手就被秋玲抓住了,一张因泪水淋湿而愈发娇艳的面庞随之仰起。那面庞上显示出的是坚毅和决断:“鹏程,咱们结婚吧!”

岳鹏程的额头仿佛被通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一扬,僵住了。

“鹏程,咱们结婚吧!”秋玲把她攥住的两只手贴到唇边,又把扬起的面庞靠向岳鹏程下颔。

岳鹏程在这突如其来的进攻面前,变得懵懂无措了。

与秋玲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结婚,也许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对于岳鹏程自然更是一桩美事。在与秋玲相处的几年里,他不止一次萌生过这种愿望。但结论总是否定的。因为这意味着必然与淑贞离婚,淑贞多少年里与他生死相依,他下不了那个狠心。因为一离一合的必然结果,是家庭的彻底破裂,父亲、儿子、女儿等都必然把他视为寇仇,他为此将付出太多、太大的代价。还因为他怀疑这样的结合即使成功了,也未必会给他带来长久的幸福。同大桑园这片上地上的几乎所有男男女女一样,他希图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并把别人对于自己家庭的称羡视为极大的荣耀。只是在这个前提下,在不损坏家庭和睦和声誉的前提下,他才希求能够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获取一点额外的、赏心说目的欢愉和享受。

与淑贞离婚,同秋玲结婚,对于岳鹏程来说,无异于脱掉高雅、笔挺的西装,把自己赤条条地晾晒在人流熙攘的阳光地里;无异于正步向前,跨向一道莫测高深的泥塘。但这些,他怎么跟秋玲讲呢?

“秋玲,你别急。到底出了么事儿,你总得跟我……”岳鹏程极力想缓解秋玲的情绪,摆脱面前的窘境。

“你不要管!”秋玲目光执拗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微微地打着颤。

“秋玲,我是相……”

“不,你回答,同意还是不同意!”

“秋玲……”

“你不同意?”秋玲脸上泛出一层冰冷决绝的紫青色。

岳鹏程觉出时刻的严峻。严峻得一秒可以决定永恒。

“不,我同意。”他目光闪烁了几下,厚厚的嘴唇吐出了几个字。

“啊!”倾流的江河又一次汹涌起来。秋玲伸出两手,倏地死死抱住岳鹏程的脖子,把蜷缩的身体整个儿投进到岳鹏程的怀抱。

岳鹏程就势抱起秋玲,把一串贪婪的狂吻,印到那因欣慰和陶醉变得红润起来的眼睛、面颊、鼻子和嘴唇上。他把她抱到席梦思上。他发现,她比天津之夜时还要令人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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