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你爷在的时候,我比东院李家没上学的小闺女还小,那时候咱家穷哇,穷得还不如人家喜儿,过年她爹还能买回两根红头绳来。你爷自己没地,租的徐一麻子家十亩。那年打了麦子,给徐家送去后,场上只剩下那么一小堆溜。你爷拿个口袋去,寻思一趟就扛回来了。哪料想,一口袋装满没见出少来,回去又装,还是没见少。你爷心里就有数啦:一定是招了盛虫。盛虫你们是没见哪,听说就跟条小长虫似的,一柞来长,火金火金,顶着个比公鸡还大、还好看的冠子。盛虫到谁家,谁家就该发啦!别处人说是福星爷财神爷下凡,咱这块儿说,是李龙爷派出专帮好人的小龙爷。你爷闷着头,闭着嘴,就那么装满一麻袋扛回来,倒进东厢房的缸里,又去扛。缸里满了围起囤子,围一圈不够就再围一圈。一直扛了半下晌,囤子快碰梁头了,场上的麦子还是没见出少来。天快黑了,你爷又扛着一袋子往家来,不巧碰上巧梅他爷,你六十一叔。你六十一叔叫着你爷的名儿说:“打了那么点麦子,扛了一下晌还没完,是不是遇上盛虫啦?”只这一句话坏啦!这种事儿是千万说不得的!你爷再回去,那一小堆麦子一装就没啦。你六十一叔这才死了几年,这事还假得了?场上麦子没了,盛虫可进了咱东厢房嘞。那一年你爷卖了多少麦子,家里吃了多少饽饽,那麦子可就是不见少!你爷和你婆在正房屋里,给盛虫爷专门供了个位儿,天天烧香作揖。怕再被人冲了,东厢房的门老是锁着,钥匙只你婆自己拿着。房门外的墙上挂个铃挡,每次你婆进屋去挖麦子,都先摇几下铃铛,说:‘盛虫爷,你老避一避吧,我得进去了’。敲完、说完,才能开锁推门。
“就从那一年,咱家才算翻过身来。要不我还能活到成人?还能有你们姐弟两个?你爷你婆死时,都掐着耳朵根子嘱咐我,咱这个院子里动哪儿都行,就是东厢房死也不能动。你大勇怎么倒腾都好说,就是搬东厢房你别打那个谱儿!
大勇对徐夏子婶讲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感兴趣。对她最后那几句话虽然有点怵,到底也没往心里去。今天赶上未婚妻小林子休班,两人领着师傅,正正式式考察改建厢房的事儿。徐夏子婶一看不干了,方才已经嚷嚷了一通,见大勇回来越发上了劲儿。
“你这个小东西可是说,这厢房是真挪假挪?”
“妈,你别嚷嚷啦!我跟你有话说!”大勇抓住徐夏子婶的一只胳膊朝屋里拉。
徐夏子婶甩开来:“你不改章程,么话也是老白!”
“是俺姐的事儿!”
“啊?”徐夏子婶一愣,拍拍手,半大的小脚一扭一扭,跟在大勇后边进了屋。
“你姐又怎么啦?啊?”
大勇心里一动,装出一副沮丧样儿:“听人说,俺大哥要跟俺姐打离婚。
“么嘎?”徐夏子婶眼珠几像是要凸出来,“你这是听哪个胡吣吣的?
“谁敢胡吣吣这?还不是俺大哥生了气。那天是人家秋玲求俺大哥迁户口,园艺场俺建中叔在场见着的。有么事儿?俺姐也不知遇上哪股子风,就说俺大哥这不好那不好。俺大哥还能不跟她打离婚哪?”
徐夏子婶被说得嘴角斜扭着,好一会儿,才问:“你说的这些,可都是实情?”
“我专门找俺建中叔问过了的--哎呀妈,你管不管?你不管,就囗等着俺姐打离婚吧!”
大勇甩手要走,徐夏子妹一把拽住,剜着他的脑门道:“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哪会儿说过不管味?你去找你建中叔,叫他劝劝你大哥。你姐哪点亏过他味?他复员回来的时候,穷得跟个小屎蛋似的,你姐都……”
“妈,我问你去不去劝劝俺姐?”
“去,我多会说过不去的哩?”
徐夏子婶是把剩下的年月靠在淑贞身上的,淑贞的事儿她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而淑贞眼下,又怎么离得开那个“乘龙快婿”呢!
徐夏子婶与大勇在屋里说话时间,小林子与请来的师傅在厢房那边比比划划谋划着迁移的事。徐夏子婶隔着窗户看见了,一溜烟儿又跑到院里。
“耶!你们还在磨蹭我的东厢房?你,”她指着师傅,“还不快走!别人家里的事儿,你掺乎的个么劲儿味?”
小林子见她冲客人去了,连忙说:“大婶,你有话跟我和大勇说,不该对人家师傅……”
“我管他师傅不师傅!连你也在内,都给我走!大勇,你过来!看看你这媳妇好的!没过门就训起老娘来啦r徐夏子婶揪住儿子不依不饶。大勇见师傅走了,小林子脸上也变了颜色,心里一恼,一伸手把徐夏子婶推了一个踉跄:“妈!你这是干么个呀!”
徐夏子婶被推得一愣,就势倒在地上,抱住大勇的腿,又揪住上前解劝的小林子的衣襟,呼天号地又撕又捶。三人立时搅作一团。
应着哭喊打闹的声儿,院外涌进一群看热闹的人。胡强也在里边。他吆吆喝喝,总算把一团乱麻撕扯开来。
“犟牛头一个!反正是盖个猪窝,管的么个东西!能下崽儿就得了吧!真是!”
胡强不失时机地戏谑着大勇。他俩见面没正经话,总是你一枪我一炮,互相贬斥臭坏。大勇这种时候也不甘吃亏,回道:“猪窝漏不了盖,你就囗等着下猪崽好了!”
两人都压低着声儿。胡强没沾便宜,还要张口,淑贞被银屏领着进到院里。胡强只好把冲到嗓眼的刻薄话咽回肚里,朝淑贞递过一个笑脸,对看热闹的人吆喝着:“都走!都走!人家家里商量个事儿,看的么个味儿!”把众人连同自己,都哄到院外去了。
院里三位金刚各据一方,谁也好像没有解气,谁也好像没有松气。
淑贞是强打精神被银屏喊来的,见三人这种架势,冲着就是一阵火气。
“你们这是干么个?怕人丢得不够怎么着?觉着能为大,到大街上找个戏台子打去!”
“败家子!你个小兔崽子是个败家子!”徐夏子婶好象得到了女儿支持,又朝大勇剜着指头。
大勇不回声。小林子接上话:“你说你儿子是败家子,东厢房里有盛虫。那大桑园过去是怎么成‘大丧院’的?你怎么也跑到城里去的?”她显然试图说服这位未来的婆母。
“那是他叔家的媳妇子,硬搬东厢房里的东西把盛虫搬走啦。你问问谁不知道,她就是头天动的东厢房,第二天清早被条水缸粗的小龙爷拦道给吓死的!”徐夏子婶振振有词。
“谁知道?你亲眼见过啦?”
“我没亲眼见就不是真的?你个小毛孩子投亲眼见过的事儿多啦!”
“就算是真的,盛虫已经搬走了,还留座空房子干么个?”
“留着房子,盛虫爷知道人敬着它,说不定那霎儿就回来了。”徐夏子婶的道理是成筐成箩的,“这些年大米白面吃不完,你觉着就没有这东厢房和盛虫爷的功德在里边啦?”
银屏在一边禁不住“扑哧”一声。淑贞瞪过一眼,她忙捂住嘴吃吃地暗自发笑。
小林子说:“大婶,你那是迷信。这几年……”
“么嘎?说我迷信?”徐夏子婶瞅瞅大勇瞅瞅淑贞,“我敬盛虫,不让你们胡作就是迷信?”
“你就是迷信嘛。”大勇嘟哝。
“大勇、林子,你们就不能少说几句吗?妈是干过工作的人。怎么会迷信呢!”
淑贞示着眼色,让大勇和小林子不要争辩。
“到底闺女是妈的贴心肉。”徐夏子婶上了劲儿:“你妈比你们强一百个冒!
说我迷信?好,我就迷信!你们敢给我把东厢房挪啦,我不让李龙爷咒你们九九八十一灾,才算怪!”
“妈,你快进屋歇歇吧。”
淑贞示意让大勇、小林子离去,自己搀着徐夏子婶进到屋里。
“都是那个小狐狸精啦!大勇原先挺听话的个孩子,让她给搅和得不成个样儿啦!你没听,没结婚就帮着那个小狐狸精咒起我来啦!”
徐夏子婶躺到炕上,让淑贞给她砸着背,嘴里不停地发着狠:“就跟鹏程似的,原先多好的个女婿!还不是让彭彪子家的那个骚狐狸精给迷惑坏啦?”
她忽然想起先一会儿大勇讲的情形,说:“人家说了,那天夜里,就是彭彪子家的那个骚狐狸精说是要给她女婿迁户口,硬跑到鹏程办公室去的。那个挨千刀的骚狐狸精啦!”
背上的敲打忽然停止了。徐夏子婶趴着见没了动静,起身来看,淑贞已经刮风似地出了院门。
女人最隐秘的心事总是与男人相联系着的。淑贞似乎已经没有这种最隐秘的心事了。岳鹏程在她心目中好像化成了灰变成了烟雾。可徐夏子婶的几句话轻轻一拨,那看似成灰成烟雾的隐秘角落,便急速地浮现和膨胀开来。
伴着痛苦和怨恨度过几个白天和夜晚,淑贞的心变得麻木板结了。几天前发生的那件令她撕心裂肺的丑闻,仿佛不过是一个梦,一个似真似假朦朦胧胧的梦。然而当夜深人静,月光爬上岳锐、银屏安睡的面孔,面对孤冷淡漠的灯光,和恺撒的猜猜低吠、秋虫的骚扰喧哗,淑贞便情不自禁地一遍遍翻腾起记忆的库房,不屈不挠地试图寻得那形成今日痛苦和怨恨的因缘。踪迹和来龙去脉。
的确,从什么时候起岳鹏程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从什么时。候起,岳鹏程在与妻子之间播下了疏冷、离弃的种子?
沿着记忆的路标搜索寻找,淑贞终于来到天津订货会后的那个夏日的黄昏。那是海港之城烟台一年一度最为宜人的时刻。海风吹亮了烟台山高傲的航灯;芝罘湾轻软缠绵的海水,染蓝了玉皇顶的红楼玉阁;夕照余晖和初上的华灯交相辉映,为小巧的港口披上了如诗如梦的暮纱。当来自天津的客轮靠岸,淑贞隔着足有几十米的庭廊和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岳鹏程魁梧强壮的身影。消息是太令人兴奋了!大桑园的事业将会因天津之行的成功而跨人一个新的起点!以至接到来自天津的电报后,村里的干部们特意把淑贞派作代表,专程前来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