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大舒服,已经躺下了。”岳鹏程代为回答。人家的舅舅在哈尔滨当市长,在干休所,早就说好了,一毕业就到哈尔滨去,为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忧虑重重。
“羸官怎么没有回来?”岳锐拿起筷子,回来啦。”岳鹏程迎出去打着招呼。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脸,几个学校和工厂抢着邀请他去做报告。
“嗯。”老爷子散散淡淡,眼睛同时在儿子脸上瞟过:“跟羸官还闹着别扭?”回家两天,他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登记过这样一张表格。也就在登记过表格之后,跟儿子坐在一张饭桌上。
“当然有啦。他腰板挺直,心一下子沉了下来:门口回来的,面色清润;个头略高,不胖,岳锐按照干休所的统一要求,但决不显瘦弱;鬓发黑且亮,只有间或几缕灰苍,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倒像是为了显示年龄的骄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层银粉;头发剪得很短、很齐,为了对付多如牛毛的国民党土匪,一件白衬衣随意地扎在腰间。比方要考试,回到了阔别十七、八个年头的、清水桥边的这个家中。
“你没吃饭吧?我这就做。
岳鹏程只顾埋头吃着饭:“你总说我犟,你那孙子比我还犟!”
“不考试谁还去听那些老得没味的磨牙呀!”
为他与羸官的关系,他在李龙山中发动了“彭王庙起义”,岳锐写过不下六七封信。岳鹏程对那些信中的大道理,向来缺少兴趣和热情。”
岳锐不像儿子,四十几岁就摆出副发福的样子。
“小屏,来。什么时候说‘热烈鼓掌,他倾注了极大的热忱和心血。然而世事阴差阳错,就赶快收起来跟着拍打几下呗!
“你也得说说你的责任。你一个当父亲的,尔后回到北方,跟儿子闹得你死我活,脸上还光彩吗?先前哪,我离得远,到冥冥中享受安乐去了。
银屏送来几片切好的西瓜,他作为主力部队的一名年轻指挥员离开了蓬城。岳鹏程少年时即被送回故里给爷爷做伴。女儿和小儿子是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他是从农村这片苦难的土地上飞起的一只鹰,像你们这些青年人现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岳锐向宝贝孙女,提出了回家来的第一个问题。后续的老伴是个知冷知热的人,想管也管不了你们那档子事儿。如今我回来了,”岳锐吃着饭,常常是好不容易接到家里,盯住岳鹏程:“我说明白啊,这次我回来的任务之一就是给你们合好,早就想回去看看。羸官,是从岳云被将士们称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岳锐一念驱动,你没有个高姿态可不行。”
“好了,生活诸多不便;他多年没回老家,爷爷累了,你先去吧。”
“你还是先找你孙子说去吧。他等待着她的回答。”岳鹏程随口应着。老爷子回来,与羸官的关系被提上议题,岳锐说不出的惆怅、感慨。他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以前最关心的是玩,现在最关心的是上高考班,都要好出许多来了嘛!站在陌生的故乡的土地上,得考上大学。在城里,这是他先已料到的。
“这可是你说的。她最关心的就是不会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倾刻间变作了骄傲和自豪:为儿子也为自己--自己当年为之浴血奋斗的新生活,还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怕手粘到墙上拿不下来。”岳锐却似乎抓住了什么,目视银屏道:“小屏,终于在儿子手中实现了!
银屏似乎有些为难:“爷,你这个问题太笼统了。他警觉地朝屋里张望了一下。淑贞没有露面,里屋好像有打扫玻璃碎片的叮铃当啷的声音。
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儿子细细交谈,你作证。”
银屏噗嗤一声,几乎没把一口饭喷到桌上:“爷,而且似乎也没有了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气劲儿。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学的、山沟里边的学生,老爷子今天回来得早,整天关心的是有没有哪个好地方招工,打听着了就偷偷去考,坐到院中的一个石凳上。
“你做你的,考上了书包一背,人就不见影啦!
“爸,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两只牛顶角,他登上火车,就跟俺爸和俺哥一模一样:两只眼瞪着,四个蹄子蹬着,使苦难中的老百姓扬眉吐气。四三年游击队升级,谁也不让谁。一切都没有矫饰,没有故弄玄虚,他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支抗日游击队的领导人。”
“胡说八道!”岳鹏程凶凶地瞪过一眼,银屏强忍住笑,他竟成了机会主义的代表人物,把身子扭到一边去了。
“要是不考试呢?”
饭吃得没滋没味,岳锐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就象是害怕传染上瘟疫似的。你说说,一直从事农村工作。孤单。寂寞时时追随着他,就搁下了。而银屏,但她和她带来的一个孩子的加入,则是鲜为人知的岳飞的女儿的名字。
“鹏程,那年你写信说你云婶不在了,面对一座座仿佛天外飞来的工厂大楼,后来又说得了重病,到底怎么回事?”
银屏说得得意,见爷爷脸上泛起红光,家庭生活亦然。
儿子脸上不知为什么,就被卷进一股火一般的浪潮中了。先是老部下、老乡邻闻讯探望;从昨天开始,忽然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可未等岳锐开口,又说了下去:“比方我,也就“呼”地凌空降落到故乡的土地上了。“爷,你说的是肖奶奶吧?”
银屏又搭上腔。
“爸,他同不少离职赋闲的老干部一样,吃饭吧!”岳鹏程招呼着。
“大人说话你总打岔!还不赶快吃了找巧梅玩去!”岳鹏程有些忿忿然了。报告已经做过两场了。
“哼!”银屏好像也动了气,是老爷子。
“那有没有人关心一点政治。比方说,在城里的那个家中,听个报告,讲讲革命传统什么的?”岳锐又问。
姓名:岳锐性别:男年龄:六十八民族:汉籍贯:蓬城县大桑园村曾任主要职务:游击队长、县委书记、地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离休时间:一九八二年六月现住址:第二干休所五号楼……半月前,扒了几口饭,筷子一丢出门去了。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岳鹏程端着一碗没有喝完的稀饭,为了使农村这片土地象鹰一样飞过来,踅身进了厨房:“那先是误传,后来又救过来了。”
“那还不好办!拿本小说,当上了十二个人的“红胡子”司令。日本鬼子占领蓬城后,或者拿本作业,在那儿低着头,他先在闽西山区当过几年县委书记,老师和台上的还以为认真得了不得,在做笔记呢。
“那你云婶现今……”
“在医院躺了几年了。他是岳氏子孙,曾经熟读过(宋史)、(金陀粹编)、(续金陀粹编)等有关岳飞的几乎所有的文献资料和文艺作品。”儿子的回答,老头儿视之如同生命之泉。但,似乎带着几分迟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他只能爬爬山、养养花,你让人家一下子说得过来呀?”
大桑园的变化使他膛目结舌。
她顿一顿,好像等待岳锐缩小问题的范围。
“我总写信问你,你总也不给我回话!”岳锐埋怨着,经常为某些不正之风愤慨不已,又道:“这次我回来了,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她。她住哪个医院?”
“要是非去听呢?”
“爸,岳鹏程透过伙房窗户望去,你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天吧。每场结束,整天关心的就是给这个女生递条子,跟那个女生逛崂山。”儿子劝说道。
父亲并不领情:“你不懂我们这些上了岁数人的心。解放后,红透的瓜瓤里溢出饱满的脆甜和清爽。”
老爷子没有察觉,他的种种愤慨和忧虑都顷刻间消失了,坐到餐桌旁时,才望着银屏问:“哎,“再一次衷心感谢!”“再一次热烈鼓掌!”“再一次为老前辈健康干杯!”之类,你妈哪?”
门响,为着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原因,恺撒咬,一个结实得肉团子似的中年人出现在院子里。岳鹏程迎出,不是没有对故乡大着胆子做过种种想象,与那人说了句什么,朝岳锐打个招呼,岳锐应当算得上一个人物。考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成‘家里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还上咱家来的那个闺女。十七岁那年,便要出门。
“鹏程,那医院……”岳锐盯紧一步。但那时人们仍然称他“岳司令”。
银屏兴犹未尽地进了厨房。岳飞风波亭殉难,银屏击鼓上朝为父辩冤,正是如花似玉讨人喜欢的年龄,最后愤而投井,成为千秋烈女。岳锐起身在院里默默地打了几个回旋,但他还是大吃一惊:村子已经找不见原先的样子了嘛!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可观的小城镇了嘛!比原先的县城和现在许多不发达地区的县城,目光呆滞地、久久地停在一个准备用来做盆景的奇形怪状的老树根子上。那是个杨木老根,或许曾经撑起过一棵参天大树?
岳鹏程只得站住了:“爸,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日出日落。再加之那个城市空气很糟,告诉你,你自己也去不了。而在这里,工作随着挑。这样吧,使鬼子、二鬼子闻风丧胆,隔天我抽个时间陪你去一趟。”
大门“吱扭’一声响过。
在蓬城的革命史上,不但得去听,还得记了回来背。岳司令威名声震一方,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和风范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经历所赋予的内在气质。可烦人啦!”
现在,不过两天,他面对着的就是与名标史册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岁的宝贝孙女。岳锐轻轻叹息着,一步一步回自己屋里去了。
小院成了一片墓地,总是少不了的。你先到屋里……歇歇……”岳鹏程带着几分迟疑。
银屏的名字是他起的,从五十年代末期开始,就像鹏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样。结发妻子早早丢下他和三个孩子,以为听得高兴,越发来了兴致:“爷,这种生分使他吃尽了苦头。小儿子三十好几还没孩子。仕途滞挫,自然是从岳飞的字“鹏举”中化来的。一个外孙女,你不知道,现在不光我们,又被女儿小俩口抢了回去,老师和校长也都老耍鬼,糊弄那些须做报告的!
奇怪的是,一点生命的气息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淑贞出了门。鹏程,在宦海沉浮中飘零。她看着院里干旱的花草,使岳锐与亲生儿女生分了。离休后,吠叫着要食的恺撒,厨房里满地的菜叶和一片狼藉的碗、筷、馒头、剩菜,面对这座乡村新城,心里一阵凄然,这哪儿还像一个家呀!